八月十三,由盛夏转为初秋,正是一年最酷热的时节。陵川州虽然地处北境,漫步在日头底下,仍让人觉得身在炎海之中。但若是寻到阴影处,只消待上片刻,便立即觉得清凉。
时已过午,太阳最是毒辣。可陵川州莽原镇的一处酒铺外,柳树底下还是聚了不少人。柳荫下摆了两张方桌,六七条长凳,被挤得满满当当。每个酒客面上都带了几分的凝重,不时往北天张望,像在等着什么消息。
其实不止这酒铺里的众人,整个莽原镇,乃至原本洪武国北境九州的百姓,不论男女老幼都离开家门,走到街上,人人翘首北望。
那群酒客里一位粗豪大汉一抹头上豆大的汗珠,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骂道:“他娘的!等等等!等的老子心慌!依我看,咱们就不该跟贺兰来那什么劳子山河局!就该直接带兵打过去!保管能打得那群贺兰蛮子哭爹喊娘!”
他这话一出口,惹得周围人纷纷摇头叹息,有一穿绸衫的中年男人坐在他对面,叹道:“老弟,何必这么说?咱们又不是没干过,六十年前那会儿家父正是李方坪老将军帐下的传令官。当时咱们洪武兵强马壮,七十万大军北上越过那两界山,直逼贺兰灵州雪熊部族。结果呢?七十万大军呀!被那贺兰武神一个人挡在灵州!这才被迫和他们定下了这山河局。”
这故事人尽皆知,粗豪大汉也是耳熟能详,此刻听闻,心里更添恼火,一摔酒碗,骂道:“山河局!现在哪有山河局的样子!当初定局是在两国交界的两界山,现在倒好,两界山早成了他狗娘养的贺兰腹地!”
绸衫中年不理会粗豪大汉的牢骚,自浅饮一口酒,吟道:“十五年一局,以天下高手为棋,以万里江山为注。何其壮哉!连失两局,何其悲乎!”
一旁有人惋惜道:“如今山河局已下过三次。第一次咱们赢下贺兰六州,第二次却输了八州。十五年前第三次比试,又输给贺兰六州。如今我洪武国已有八州落入贺兰之手。这次若是再输,那便是一十七州了!”
绸衫中年苦笑道:“当年陛下被迫答应武神的条件,两国开第一局,我洪武众志成城,血洒两界山,才得了一个惨胜。本以为此消彼长,我洪武国运可以连绵常祚。却不想贺兰出了一个古不平,生生压了我洪武群雄三十年,挽回了贺兰颓势,天下豪杰竟无人能出其右。看来天命在北,实是我洪武之不幸!”
刚才搭话之人忧心忡忡道:“古不平早已被贺兰奉为剑圣,这一次不会再出手,听说遣了徒儿入局。其中有两个名头甚大,也不知我洪武能不能挡住。”
粗豪大汉双目圆瞪,怒道:“还怕他不成!什么狗屁天命,我们这几十年出的好汉还少吗!第一局时岳松岩岳老爷子斩下了贺兰虎将蒙飞白的狗头,吓得贺兰人屁滚尿流。三十年前过河卒周蛮周老爷子凭着刀枪不入的百战苍龙甲,一人连挑了贺兰车马炮三大高手。十五年前火帅李秋年李大帅独战贺兰八人。还有那孟凡真孟剑仙,三十年来跟古不平斗剑四十七次,天下剑客除了古不平谁敢说能胜过他!这些都是我洪武的大英雄,大豪杰!可惜我山河局只选十六人,要是选他个一百六十人,老子也要去碰碰运气,在两界山上杀几个贺兰蛮子!”
他说得兴起,咕咚一口将碗中酒喝干,拍着桌子大叫道:“老周!再来一碗!”
被他喊叫老周的老人坐在酒铺之内,正低着头犯困,听到崔姓大汉的叫嚷,这才慢吞吞地走出柜台,舀出一碗酒来端给大汉。
他这一走出来,才让人看清全貌。原来这老人独臂跛脚,看身形倒是魁梧,却始终佝偻着背,只端着一碗酒便走得迟缓无比。
崔姓大汉看不过眼,便站起来几步过去把酒接了,笑道:“老周,瞧你残成这样,也不雇个伙计给你打打下手。”
老周嘿嘿道:“不赚钱的买卖,谁愿陪我这老头子?”他平素不爱多言,面上始终带着一丝愁苦,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因此镇上人嫌他孤僻,多不愿来他铺子里做工。
崔姓大汉倒耿直地很,点点头道:“也是!”转头继续跟众人说道:“他古不平派了徒弟上。咱们洪武也有年轻高手可以接下,但愿他能帮助洪武得胜。如果这次的山河局胜了,咱们陵川州可就能重新回归到洪武国。再也不用继续做他娘的贺兰人了!”
绸衫中年抚掌道:“正是!万叶千声柳随风柳大侠,近些年名声可是响亮得紧。听闻在南都与天火公子柯一吟并称为洪武双秀。只可惜这一次山河局不见天火公子。”
崔姓大汉呸了一声,一口唾沫狠狠砸在地上,怒道:“狗屁的公子!一听说洪武开始为山河局求贤,江湖上就没了这人的踪迹。想来是惜命,不敢上两界山!跟三山的那群怂狗一个德行!叫人丧气!”
一听到“三山”,绸衫中年一改儒雅,这也跟崔姓大汉般呸了一口:“谈那群懦夫有什么意思。岳老爷子与孟剑仙这些年一同栽培出好几位高手,现如今可都与柳大侠一同去了两界山,这一次是不动神将石守静担任红帅,柳大侠做车,想来贺兰难破了!”
一众酒客听闻柳随风的名字,也都振奋起来。有的说:“洪武不可再输了。此役如果再丢九州,皇室的祖陵可就成了两国边界,那就是大大的不孝。”有的说:“柳随风天下无双,这些年贺兰却少有杰出人物,此处柳大侠定会力克群雄。”
正说话间,北方天际忽然风云涌动,隐约有雷声轰鸣。众人顿时安静下来,齐齐望北望去。只见在地平线上,忽有绿光渐渐泛起,倒映天穹。
众人无不欣喜道:“是柳大侠又出手了!”
有人担忧道:“一个时辰之前通传柳大侠斩去贺兰一卒,按照棋路,这次该是对上贺兰的‘马’了。听闻贺兰此次由古不平的大弟子白罗、北蟒部击雷山常千里担任双马,也不知柳大侠遇上的是谁。”
绸衫中年摇头晃脑道:“希望柳大侠对上的是北蟒部常千里。他们击雷山上代雷守常素奇十五年前被李大帅斩杀,听说门中好些传承都断绝了。如今这令常千里哪还能是柳大侠的对手!”
他刚说完,天边绿光冲霄而起,几乎掩盖大日。众人欢呼道:“柳大侠赢了!”
莫约一个时辰之后,北方忽有一匹快马迟来,从街上径直穿行而过,骑士不做丝毫停留,只不住大喊:“柳大侠斩常千里于三合!柳大侠斩常千里于三合之内!”
绸衫中年由衷佩服道:“千里千里,此地离两界山何止千里。柳大侠出手声势依然可见。这份功力还有谁能匹敌?”
余人纷纷附和,深以为然。
没过多久,只见北方碧芒再起,映得天空如翡翠一般。崔姓大汉紧张道:“第三个了!”
这一次莫约一盏茶的功夫异象才平复。众人微微松了口气,崔姓大汉哈哈笑道:“柳大侠已连斩了三人。想来大局已定了!”
正说话间,却见异象又现。显然是柳随风又与人交手。绸衫中年脸色一变,激动道:“不好!贺兰狗子是想耗死柳大侠!”
果然,待这次绿芒消弭之后,未到片刻又复升腾,光芒逐渐开始闪烁摇曳,显出不稳的迹象。
“第五个了!”崔姓大汉满头大汗,双手都有些颤抖,破口骂道:“操他娘的贺兰蛮子!真他娘的无耻!洪武的执棋手是谁?怎也不挪子让柳大侠休息!”
店铺之内的残疾老人老周忽然开口道:“柳随风担任的是红车。车者,可攻可守,来去自如。眼下不回避,想来棋局已经到了生死关头,洪武已无人可挡贺兰的进攻。这才不得不用这单车来回迎敌护帅。”
他这一说,众人顿时明白局势。崔姓大汉不服道:“老周!你不要危言耸听!你又怎知道!”
老周满面的愁苦,说道:“我就是知道。”说罢闭目不再理会。此话接连有骑士来通传,无一不是柳随风斩杀贺兰高手的消息,诸人听得心荡神驰,同时也为柳随风捏起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