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里,柯一尘与费九关感情最深,一起经历的事也最多。在心中琢磨几遍,攸然醒悟,啊的叫了一声,鼻头一酸,蓦地眼眶湿润了。
茶小钿按捺不住好奇,低声问道:“殿下你知道什么了?”
柯一尘苦涩道:“这些都是他在做的事。他始终就是这样坚持的。原来他心里一直不痛快。”
费九关木然盯着浓墨,这些呼喊令他心神大乱,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李学士深思许久,问道:“你可有想做的事?”
这话却不是问浓墨,而是问费九关的。
“我不知。”
“那你可有内疚之事?”
“有。”
费九关默然。浓墨依旧喊着那句话,声音竟然更大了些。
李学士叹了口气,“你想做圣人,完人吗?”
费九关一愣,“我不想。我从未想过。”
“可你一直在做圣人。这团墨便是你,你要自己为善,容不得自己有一丝不善。你把自己逼得太狠了。”
费九关没有答话。浓墨的喊声变得凄厉癫狂起来。李学士不忍再看,问道:“你学了珈蓝渡心剑式。我问你,渡心十二路剑式,你哪一路剑式最为精通。”
他突然把话题转向武功,令人措手不及。费九关思忖道:“渡心博大精深。我尚未领悟其中万一,谈不上精通。”
“那就是哪路都不精通。”
李学士截断道,“渡心之妙,以人心七情为引,化而为剑,一情可斩万物。人皆有情,有厌憎,有好恶,有偏向。所以渡心练至最后,往往只能精研其中一路剑式,绝无可能十二路剑式一齐臻至顶峰。你却没有偏好,看似中正,一视同仁,其实则是所有感情皆无法体会。”
费九关瞬间脸色苍白,冷汗涟涟,“那我该如何做?”
“你该找回你的本心。你是仁则仁,是不仁则不仁。都当坦然接受。现在的你,七情皆被锁入这黑墨之中,不过是个提线木偶罢了。”
李学士顿了顿,语重心长道,“你暂可留下,既是学艺,也是好好思考。如果想不清楚,那便不配在此修行。三山不需要一柄只会听命的兵器。”
费九关默默看着浓墨,伸手学关浮沉那样去触碰。浓墨的嘶喊声猛地戛然而止,飘出幽幽的呼唤,
“吾儿......”
黑墨在费九关手尚未碰到之前便消散了,好像有意不想让他触碰,只留下这两个字。声音却奇怪无比,是两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一者是女子柔情的呼唤,一者是老人苍凉的叫喊。
费九关眼眶发红,他听出了这两个声音,那是周蛮与黄韵清。是他人生中的两个承诺。他不禁扪心自问,“我究竟是何等样人?我以前是何等样人?我该做何等样人?”
正思索间,忽然衣服被人扯住,打破了他的思绪。他转头一看,是柯一尘握住了他的手,水雾迷蒙的眸子正望向自己。
“大哥。你会这样难受,都是因为我造下的孽。我该怎样赔你?”
费九关强作笑容,摇头道:“莫要指责。就算换成旁人,该担下的我也会担下,最后依旧是今日这般,不干你事的。”
柯一尘表情攸然一僵,旋即怒火浮出,愤然甩开他的手,
“那你就是活该!你就好好想,别被人赶下山去!李叔祖,到我了,你问吧!”
说罢她凑上前,却把费九关晾在一边,理也不理了。一旁茶小钿捂嘴偷笑,幸灾乐祸道:“活该,真是活该!”
李学士见她气势汹汹,反倒劝阻,“慢来,慢来。莫要乱了心神。”
他一拂袖,如同对关浮沉费九关那样,柯一尘轻车熟路的去看自己胸前是不是有黑莲结出,等了许久,却没有一丁点动静。
“咦?”
她与李学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不解。李学士又一拂袖,这一次显是用上了力道,柯一尘都能感觉到翻袖间劲风扑面而来。
然而还是没有异状发生,或者说,什么都没有,这便是最大的异状。
她上下摸索自己身体,小心问道:“出来了吗?”
众人都摇头,李学士比他们还要困惑,一不留神拽下几根白须来,喃喃道:“啊,这,这不应该呀......”
柯一尘想了想,喜道:“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心念纯澈,从来遵循本心行事。所以我与本心浑然一体。您老这句感叹,是从未见过如此纯粹,如此言行如一之人,所以有感而发?”
“不是。”李学士苦恼道,“就算是纯粹之人,也该生出一个与自己模样相仿的本心来。至多是你俩说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可你什么都没有,说明要么是你没有任何欲望,灵台一片空明。要么是你本心藏得太深,无法映照。你......”
他抬眼看了看柯一尘,笃定道:“你显然是第二种。且坐下,待老夫认真施为。”
柯一尘悻悻盘膝坐下,暗自嘟囔,“我藏什么了?本宫坦坦荡荡,有什么可藏的?”
众人听他俩这一番对答,都觉得好奇,连费九关也暂忘烦恼,凑上来看看柯一尘深藏的本心究竟是何种样子。
就见李学士双眸更加深邃,凌空起指,往柯一尘处一点。一缕淡墨自他指尖飘出,飞入柯一尘眉心。
淡墨注入,柯一尘眼眸光彩逐渐暗淡,仿佛意识逐渐消散,形如入定就此不动了。与此同时周身边缘都溢出缕缕墨丝,如烟气般逐渐聚拢,化为一个人形。
不同于茶小钿只有五寸,这个人形高大,与常人无异。随着黑墨逐渐凝结,那人的相貌也愈发清晰,最后竟变作了一个老人。
“诶?殿下心里住这个老头?”茶小钿愕然,下意识问道,“这是谁?”
关浮沉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认识。
费九关一见那老者,虎躯剧震如遭雷击,比看到自己那团黑墨还要震惊,悚然失声道:“仇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