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两宋三百载,在军事上羸弱,在文化上却可称古今之巅。是继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之后,在学术上最为开明的时代。
儒释道,皆有集大成者光耀千古。
开学立说,立地成圣,亦非仰古人之息的妄想。
极好的文化氛围,使得两宋文人除了政治追求之外,在学术上亦极为看重。
当官可为万人之上,权倾四海。而做学问,却可为万古之上。
说白了,两宋的大文人,谁不想筑“程朱”之基?谁不想成为第二个孔孟?
于是你会看到,两宋能名留青史的,但凡是个文人,不管是范仲淹也好,欧阳修也罢,亦或苏东坡、张载、司马迁等等,没有一个是因为当了多大的官儿,掌的多大的权出的名儿。
无一不是因诗书文章、鸿篇巨制而名满古今。
这是这个时代共性,是这个时代所有文人的终极追求。
包括江钲自己,也动过开学立说,以大道载千古的想法。
可别觉得江钲是痴心妄想,论实力,江钲不敢说有这个把握,但起码有这个希望。
江家三代公卿,世学渊源,加上他自己的资质,他是有这个可能的。
事实上,世家大族之所以如此强烈的反对教改,要保住士大夫的地位,这个原因占了不小的比重。
就拿苏刘义来说吧,且不说他的立场如何,只说家学。如果大宋不亡,苏刘义又能在宰相的职位上功成身退。
那么子孙后代再出高官大儒,几乎就是一定的事儿。
万一子孙之中有一个天姿纵人之辈,你想想,先祖是苏东坡,再加上苏刘义的名声,想不闻达天下都难。
稍稍使点力气,你怎么就知道不是第二个朱熹呢?
这才是世家大族最为看重的东西,可以让家族永远延续辉煌的根本。
连江钲都想好了,等到天下太平那一天,什么殿前司啊?给我宰相都不当。
辞官不干了,回家专心做学问,耕读传家。就算我成不了,也得让子孙出息一个。
当然,江钲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的希望很渺茫。
而在他所处的这个时代,说心里话,如果真能出一个以学问传世的牛人,可能不是王应鳞,也不会是文天祥和谢叠山。
别看他们号称当代文坛三大领袖,可是和张简之一比,都不行!
与张简之共事也有好几年了,加上相爷之前的名声,观客的来说,相爷的所谓奸学是真有东西的。
江钲很是佩服,也渐渐的了解张简之的心境。
相爷自己是想开学立说的,做梦都想。
可惜命不好,培养出三个大奸之徒,被人骂了半辈子。
好不容易收了赵维,有了盼头儿,有了翻身的资本,但是谁也没想到,赵维给他来了一出教改之变。
之前,江钲以为张简之是真的倒向了旧党,而且他理解为什么张简之会这么做。
说句难听的,教改破灭的也是他江钲的家学之想,他要是心眼稍稍小那么一点点,他也义无反顾的跟着旧党干宁王。
可是现在,江钲傻眼了。
张简之不是,这个老东西下了好大一盘棋。
只是,太狠了吧?
不是对旧党狠,而是对他自己太狠了。
人最在意的,就是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而张简之这辈子也反不过来的是什么?是弟子造成的名声败坏,是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奸徒之师。
所以,张简之最在意的是弟子。相爷对收徒这个事儿,犹如逆鳞。
都说赵维是他的弟子,二人也以师徒之礼处之。可是,赵维是没给张简之行过师徒之礼的,这一点满朝皆知。
即使赵维几次要求正式拜入张简之门下,相爷都拒绝了。
他已经不敢收徒了,哪怕是赵维。
由此可见,张简之现在要收吕洪生为徒,这是做出了多大的牺牲?
“这老家伙疯了?”
江钲都不敢想,一定是疯了,对自己太狠了,狠的让人心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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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兴八年,六月初八。
宁王转押锦衣卫已经有半月之久,正正经经的吃了半个月的牢饭。
对此,无论民间,还是朝堂,都颇有微词。
那毕竟是大宋的功勋亲王,且尚未削爵,就这么住底层牢房显然是说不通的。
可是,吕洪生却以锦衣卫暂无优待为由,搪塞了事。
没办法,那是张相爷手下的红人,明知是报复,却无人敢言。
何况,更风光的还在后面。
就是明日,六月初九,吕洪生将正式拜入张简之门下,风光无二。
而同样是六月初九开门授讲的民学,却显得有些黯淡。
殿前司所在。
江钲在自己屋里来回踱步,嘴上絮絮叨叨也是没停。
“他娘的老东西!有这个必要吗!?有这个必要吗!?”
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听的属下将军以为殿帅魔障了,都不敢靠近。
就这么心如猫抓似的熬至黄昏,江钲熬不住了。
他和张简之谈不上什么私交,可是江钲至少还正气未泯。
明明是个忠义良人,却要把自己弄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他看不下去。
一把抄起堂上佩剑,大步出了殿前司。
将校们以为江帅这是下班回家了,哪知道这位直冲政事堂。
江钲一进政事堂排院,把贾长德、吕师留都吓了一大跳。
这位怎么来了?
之前说过,江钲的身份极为敏感,现在还是中立状态。
半个月前,张相爷找过江钲一次,大伙没敢问是干什么去了。可是多半也猜得出,相爷是要拉拢江钲。
可是半个月过去都没动静,怎么今天直接就来政事堂了?
吕师留换上笑容刚要上去打招呼,结果江殿帅根本就没给他那个脸。
眼珠子一立,“一边呆着去,我找张相!”
旧党就没一个不该死的,多说一个字儿,江钲都嫌恶心。
大步进了首相职房,随手就把门关上了。
吕师留闹了个大红脸儿,恨的牙痒痒。可惜这位现在真的不好得罪,也只能忍了。
别的旧党朝臣一看就知江钲来者不善,更不敢靠近首相职房。
此时,屋中只有江钲和张简之。
相爷正在埋首处理公务,看都不看江钲。
“怎么?那元人细作有消息了?”
江钲,“差不多就这两天,能不能截住,很快就有烽火传回。”
张简之,“哦,没消息你来做甚?老夫与你又不熟。”
“我.....”
江钲没噎死,皱眉瞪着相爷,“老东西,你可想好了,非收那几个杀千刀的做甚?”
他是来阻止张简之的。
你要卧底,你要亲手埋葬旧党,江钲管不着,那是属于张简之的舞台。
可是,没必要收那几个王八蛋。
不收,你张简之是深入虎穴,孤胆犯险。
收了,就算将来你把自己摘出来,全身而退。可还说得清楚吗?
尤其是还有之前那三个在那摆着,名声就彻底臭了。
瞪着张简之,“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若不好开口,江某给你出这个头!”
“他们不是想把殿前司也拉入旧党吗?好啊!但我有条件,老子看姓吕的不爽,你敢收他,老子就和旧党对着干!”
张简之:“......”
依旧头也不抬,却是盯着公文的老眸半晌未动。
良久:“谢过了,不用。”
江钲:“你....你怎么不识好人心呢?”
张简之,“不收不行,吕洪生还差点火候。”
江钲不解,“入你门下,就不差火候了?你到底要干什么?把所有人都激怒?一把火送旧党上天?”
张简之终于抬头,直视江钲:“不够。”
“什么不够?”
张简之,“光有怒火还不够,要旧党从根子上烂掉,输的他们自己心服口服,输的永远也翻不了身。”
江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