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种乃许文公之后,其宗族流落楚国已数百年,早已家道中落,到他这一代无封地,仅仅承袭小吏之职。但此人颇有治民之才,他用了十余年时间,从一区区里闾之长,成为乡邑之长,再为申县文吏,辅佐申公治申。同时申公还给了他一个职责,那就是整理王子朝从周室带来的文书典籍。”
随着计然的徐徐道来,文种此人的形象和特点跃然于子贡脑中。
原来,王子朝于七年前遇刺而亡,其部众星散,连随他入楚的老聃也不知所终,那些从成周带来的海量典籍便在宛城堆积如山,无人打理。楚人的文化虽然在慢慢提升,可读那些从周公时便流传的典籍却也如看天书,能识者不多。文种亦然,所以最初进展极为缓慢,他只能四处寻访能人异士协助。
“文种听说,在申县一处叫三户的地方,有个年轻的寒士行为怪诞,不合时俗,还经常装疯卖傻,就派了一个小吏前去探访。小吏回来,禀报说这的确是个疯子名为范蠡,常饮酒后对月慨叹,吟诵一首诗。”
不待子贡发问,计然便径自颂唱起来:“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我知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
“子贡乃孔子高徒,定然知道这诗说的是什么?”
子贡颔首:“乃怀才不遇,士人忧己之诗,此人恐非癫狂,而是心中苦闷的士人。”
“楚国自有国情在此,有才干不能发挥,佯狂装疯的士人何其多也。老夫就认识不少,所以并不以为奇怪。文种见多识广,自然也知道这类人往往内心有独特的见解。并且不会把别人的嘲笑放在心上。于是他便亲自去拜访,范蠡却屡次回避。然而文种每月必去,每次去必留礼物……”
子贡笑道:“倒是和主君访先生差不多。”
计然微微一拜,说道:“范蠡无奈,只能与文种相见,文种不嫌弃他是白身,而且形容邋遢,待他十分亲切,执手相谈。他见范蠡果然谈吐不凡。一问才知,果然是北上新郑、陶丘游历过的。于是就劝他不要装狂,而是与自己一同整理王子朝遗留的那些典籍文书。”
“两人这一整理便足足有四年,直到老夫两年前南下楚国时,才助他们完成了最后一部分。他们将整理好的典籍抄录成楚国鸟篆文字献给申公,又递送到郢都交予楚王过目,楚王大喜,让文种做了宛令,范蠡为其佐吏。”
子贡笑道:“人才终于得到任用,这是好事。”
计然却冷冷反问道:“子贡你做一个令吏就能满足了?”
子贡默然。他扪心自问,过去或许会满足,可现如今他虽然只是一个行人。却在赵无恤强大的军事力量撑腰下,能将诸侯伯子、卿士大夫们玩弄于股掌之中,区区一令吏,怎么可能会放在心上?
计然继续说道:“文种在几年间阅书近万卷,范蠡更是得了老夫的传授……”
子贡惊讶:“原来范蠡是先生的高徒。”他同时也想到,看来私学授业的不止夫子一家,只是再无人像夫子一样有教无类了。
计然颔首认可:“不错,范蠡便是我的传人。”
子贡眼前一亮:“既然能得到先生赏识,定非凡俗之辈。容我无礼地问一句,比之先生。不知范蠡、文种才干如何?”
计然伸出了一根手指:“范蠡擅长军势、货殖,而文种擅长治国、理财。他们各有所长,但都是栋梁之才,若诸侯得其一,可以兴国。”
他又伸出了第二根指头:“若得其二……”
“则可以求伯!”
……
“求伯”,也就是天子致伯,为诸侯霸主……这是春秋国君们孜孜以求的最高目标,至今只有齐桓公和晋文公真正做到过,而楚庄王,则是有其实而无其名。
子贡对计然的夸赞十分惊讶,虽然他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任由计然继续吹下去。
毕竟范蠡是他的弟子,文种应该也是熟人……同时子贡也想到,自家夫子在推荐师兄弟们时,也常常是赞不绝口,虽然最后都会谦虚一句“不知其仁也”。
“随着学识和才干的增长,范蠡和文种的志向也随之提高,此等栋梁之才,一个宛令,一个每日领升斗之粮的佐吏已经无法满足他们了。”
“于是文种便想要在载郢为令尹和司马做事,谋求大夫之位,而范蠡对名分的兴趣不大,他只想做一番大事然后功成身退,于是便拉着我,想投靠镇守方城,颇有贤名的叶公……”
计然叹了口气:“其结果,子贡应该能猜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