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抚了抚鬓角的白发,和十多年前不同,盗跖现在年近五旬,儿子也到行冠年纪了,虽然他觉得自己还能领军,还能打,但一路走下来,不仅手上沾满血腥,连手下的老兄弟也越打越少……
这与他们最初被收编时只求活,只求一片容身之地的初衷,渐行渐远了啊。
这次远征盗跖是极其卖命的,甚至不惜让手下死伤惨重,他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为了让这支军队能证明自己的价值,赵氏重老兵,经历此战后,这一军中几乎人人都有军功,好歹在被拆散后,或分到一大片田地、房宅、奴隶,或留在军中,当上伍长、什长、卒长之类。
“等这场仗打完了,士卒们铸剑为犁,过安生日子,而我就此远离疆场,第一件事就是要请上卿把大野泽里的东山岛封给我,在上面教我家那不成器的小子打渔驾船……”
再然后,自然是父子仗剑,畅游五湖四海了。
如此想着,盗跖心里不免宽慰了几分,一夹马肚,便朝前面走去,同时大喊对士卒们道:“吾知道二三子腹中饥饿,可再忍一忍,等出了桃林山谷再埋锅造饭不迟……”
因为桃林险峻,若山谷上有一支敌军设伏,他们说不准就会重演秦军崤之战的惨败……
一时间抱怨声、嘘声一片,将军待兵卒如弟,兵卒亦视将军如长兄,军中的嬉笑怒骂实属常事。
谁料话语刚末,巨大的号角声却从山谷上方响起……
“敌袭!”
……
箭矢、滚木、飞石从山谷顶端落下,一些赵卒躲避不及,顿时头破血流,随着一块巨石轰隆隆滚落下来,拉成一字长蛇阵的大军也被一截为二!
“勿慌!敌军伏兵不多!”从遇袭的那一刻起,盗跖便冷静了下来,敏锐地发现这次伏击并不剧烈,敌人也是仅在山顶大呼恐吓,未敢突然杀出进攻赵军。
以他多年的剪径抢劫经验,盗跖料定,这支敌军大概是去支援函谷关的秦人,数量不超过一千!
“冲上谷顶,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他拔出剑,指着谷顶指挥自若。
然而一支箭矢从不远处的树林里射来,以刁钻的角度射入了柳下跖的胸口,他有些茫然地看了看那支箭的羽端,随后便眼前一黑,从马鞍上滚落下来……
“保护军将!”嘶喊声在他耳边回荡,纷乱的脚步,破空而去的箭矢,他的“跖之徒”们愤怒的怒吼……
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很慢,慢到让柳下跖窒息,然后又突然变快,快到他目不暇接。
他仿佛又回到了只身逃离曲阜的深夜,前方层层阻碍,他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留下一地尸骸和三桓的震惊,拂衣而去。
他仿佛回到大野泽畔,统领九千群盗,高喊着“凌暴诸侯,横行天下”的口号,在湖中小岛做他的岛主,发誓要为这些没处去的苦兄弟搏一个未来,争一片田地。
他仿佛回到与赵无恤初见坐谈之时,几杯酒下肚,眼花耳热,意气霓生,他听赵无恤大谈要如何掀翻三桓的统治,如何在鲁国再造一个秩序,一个穷苦庶民也能拥有自己的耕地的新鲁国。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盗跖当时便说:“君若能办到,我对你稽首称臣又有何不可?”
这个诺言不幸成真了,盗亦有道,他自然要信守承诺。这之后十年,他大半时间都在为赵氏卖命的征途中,百里驰援,千里奔袭,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年之后,柳下跖不再是区区湖沼小盗,而是能把“诸侯名将”打得抱头鼠窜,威震中原的盗帅!让郑国小儿闻其名儿止啼的杀神!
这才是真正的凌暴诸侯,横行天下啊!之前算什么?
功成名就,此生……足矣……
但也有遗憾。
待盗跖再度张开眼时,他已经仰面躺在兵卒们的怀里,人人眼睛血红,泪流满面,而战斗已经告一段落,伏兵尽数被歼。
“终日射弋,今日却被小雀啄了眼……”
柳下跖苦笑着,这是他昔日剪径的手段啊,果然是从良已久,手艺生疏了么?但很快,他便不再关心这件事。
他仰头看到天空很蓝,像是大野泽最清澈的时节。
他看到白云朵朵,在风中缓缓挪动,像是在湖面上畅游的白鹅。
他第一次发现,阳光是如此的炫目刺眼,那是湖水带起的波光粼粼么?
他知道,自己是再也回不到波涛浩淼的大野泽了!
但他还是努力伸出手,想要再触碰一次波光云影……
有风从桃林上方吹过,拂动枝繁叶茂的桃树,朵朵盛开的桃花摇拽着,脱离了枝头。一时间谷中顿时飘满了粉红色的花瓣,其中一片落到了柳下跖的手背上、胸膛上,遮住了他身上的血迹……
手徒然垂落下来……
盗跖之名,终于桃林!
ps:晚上还有一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