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乡外,已经损失了卒长,伤亡超过两成,如同惊弓之鸟的弓手们在听到后方的命令后,如蒙大赦。他们边射边走,朝左右分为两翼,而战车那边,则有鼓手开始擂鼓。起初,因为乡邑内外众人喧哗,鼓声不响。渐渐地,“咚,咚,咚”沉闷的鼓点清晰地传入了邑内诸人的耳中。赵无恤已经感受到了对面的变化,此时心中一沉:“擂鼓?这是对方要发动总攻了!”鼓声的频率不快,却暗合了心跳的节奏,起先不觉得,等邑外安静下来,再听这不紧不慢的鼓声时,诸人分明感到了蕴含其中的坚决之意。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弥漫诸人心头。赵无恤从望楼上看去,发现在火炬的照亮下,对面五百多名徒卒们分成五个纵队,在各卒长、两司马的押阵下,朝邑墙小步跑来。每个攻击纵队都大概分成三个部分:最前边的几排甲士举着木盾,他们是最难对付的先锋,看着好像一堵盾墙缓缓向前推动。中间的徒卒扛着做工粗糙的爬梯和木板,一方面可以挡箭,另一方面可以当做越过沟壑,攀爬墙垣的通道。最后的三百多人,则是攻击的后续力量,各色长短武器高举在胸前,像是移动的黑暗森林。九月底的夜晚本应该是寒冷的,但赵无恤现如今却感觉热得不行,他在戴皮胄的额头上擦了一把,上面已经全是汗水。是他的心在燃烧。从前在史书里翻阅的那些“百万大军”决战;来到春秋后,听赵鞅说起以往的战例:鄢陵之战、柏举之战,无不是十万人以上的大会战,一度让他心驰神往。“想必,那场面一定比今天的小打小闹,壮观了无数倍吧!”那些竹简史册上的兵员数字,五百乘、千乘,万人、十万人,看上去简单轻松。可真正投射到了现实里,赵无恤才发觉,今夜双方加起来也不过两千人的“成邑攻防”,竟也有如此大的场面,给人这样巨大的压力。以他现在的能力,还勉强控制得来,若是数量再多,场面再大,就有些拙计了。“看来我如今也仅有旅帅之才,离汉高祖刘邦能掌十万兵的阶段,还早得很呢。”思绪一放飞,就很难收回来,也不知道,求援的虞喜到了没有?此时的下宫,季嬴、乐灵子在做什么?宗族的主心骨赵鞅,醒了没有?这些念头仅仅是眨眼的功夫,短暂的茫然后,赵无恤面色再次肃穆了起来。五支纵队在火炬的映照下开始移动,在夜色下蔚为壮观,仿佛是对面旅帅从黑暗中伸出的一只大手,试图把成乡按平,将赵无恤一把扼死!这是一场棋局,他与对面那指挥者的残局。“我虽然不济,但今夜之战,绝不会输!”材士们看着越来越近的敌人,有些着急了,正打算顶着对面的箭雨起身迎击,却被赵无恤喝止了。“距离尚远,弓矢难及,何况还有对面弓手掩护,待其到三十步内,再放矢不迟。”一旦徒卒冲的过近,对面弓手害怕逆风误伤,就不敢射箭了。赵无恤有信心取胜,但身边这些材士、国人,不知道能否见到明天的太阳。若有可能,无恤也想尽量保全他们,只会蛾附攻城,以命换命,那是对面庸将所为。材士们闻言,便猫着腰蹲了回去,的确,只有把敌人放近了,才能有准头。期间头顶上箭矢穿梭而过,邑外的弓手已经放弃了没什么效果的火箭,只从两侧向中间抛洒,大半的箭依旧落在了墙垣外。在方才的较量中,范氏弓手们已经败了,丧了胆气,如今只是在懒散地施射,敷衍地执行任务而已。邑内,自有传令兵接令,贴着建筑向墙垣两边飞奔,一边奔跑,一边传达赵无恤的命令。“国人持弓矢者,听到锣响,也一同向邑外抛射!”望楼位置有限,所以只能上去少数精锐射手。被布置在后门东西两面墙邑的持弓国人,虽然没那么强的射术,但在近处开弓,还是办得到的。在接到命令后,他们便以“什、伍”为单位,在军吏召唤下半蹲着,弓矢下肩,只等信号。虽然从没有过战争的经验,但国人们彪悍勇猛,还有四时演武和蹴鞠活动培养集体意识,如今临战,竟然还表现得不错,在移动时也没有出现慌乱和摔倒的情况。望楼上,从邢敖的位置看去,也发现了这些盗寇的不同之处。“好有序的盗寇……”他和成乡内的多数人一样,还不知道这些人的真实身份。他们不像前门的群盗一般,挤成一团乱冲,而是在军吏的吆喝下保持次序,队形比较分散。这样一来,方才望楼材士若是放箭,对他们的威胁便大大降低,邢敖不由得暗道君子简直料事如神,自己也学到了一招。每走上十步,进攻者就会左右瞄瞄,放慢或加快脚步,整齐队列。正所谓“今日之事,不过六步七步,乃止齐焉”,这是从牧野之战周师以有序之阵击败殷卒后,诸夏正规军作战的习惯。“六十步、五十步、四十步了!”邢敖高喊着通报。和赵无恤所料一样,因为害怕误伤,对面的箭矢稀疏了,直至停了。“二三子,张弓搭箭!”材士们深吸一口气,缓缓从望楼上站了起来,将弓拉开,稍微稳定。借着墙垣内外的篝火映照,他们各自瞄准了自己的目标:那些用木盾护住上身,可下身却暴露在外的甲士;以及扛着戈矛、爬梯在后亦步亦趋的徒卒。猫腰躲在墙后国人们,也挪到了矮矮的站台上,两手将弓矢高高举过头顶。个高的,便能隐约看到朝这边前进的敌人,这才发觉,和乡射时瞄死靶真的很不一样。得益於平时的操练,面对数百多逼近城下的敌人,国人们尽管有些忐忑,但在搭箭开弓的这个过程上倒没出什么差错,一支支冰冷的箭矢搭在了弦上,对准了外面。四十步、三十步!“咣!”邢敖重重地敲响了锣!“射箭!射箭!”“嗖嗖”的无数声响,十多名材士,二三十名持弓国人,前后不一都射出了箭矢。望楼上材士射的早,速度快,眨眼间已射进进攻者的阵型中,引发一声声惨叫。因为瞄的准,前边的那些盾墙基本没起到防护的作用,后面的徒卒相继中箭,如被疾风扫过似的,瞬间倒下了一片人。紧接着,速度较慢的箭矢又到,差不多近半的箭都钉在了盾牌上,只有数人负伤。这一波急射,给进攻者造成了半成,也就是二三十人的伤亡。“勿慌,把盾牌高高举起!”在邑内,甚至都能听到对面“盗寇头目”的大喊,只是这喊声迅速被更大的惨叫痛呼和混乱淹没,第二轮箭又到了。冲锋在二十多步外缓了下来,不少甲士下意识地把整个身体藏在了盾牌后面,没有太多防御力的徒卒更是只敢缩着身子,再也不敢前进一步。然而,后方的鼓点却徒然变得急促起来,在军吏的催促下,进攻者被迫起身,调整好队形后,再次冒着箭雨发动进攻。这一回,他们总算前进到了二十步,遍布栅栏、沟壑的死亡距离内。甲士高高举起盾牌,希望格挡住对方的攻击,那些扛着爬梯的徒卒半弯着腰在沟壑上搭好通道,期间还有人失足掉了下去,一些人则用兵器劈斩,或者合力搬开栅栏。这一停滞,就给了材士和持弓国人继续杀伤的机会!“再射,再射!”有了两次急射的经验,亲眼看到了自己的战果,不说望楼上已经射出经验来的材士,连国人们也放松了许多。他们在赵无恤和军吏们的呼喊下,有条不紊地再次开弓、上弦、射出。在进攻者受阻的这短短时间里,急射已经到了第六次,他们的阵型再度受到冲击,共有六十余人倒地。箭支破空之声连续响起,惨叫声也是连绵不断,有不少爬梯和木板掉在地上,徒卒的纵队开始散乱,已经有人掉头朝后方奔去。“主君有言,弗用命者,后退不前者,将戮于社,攻过去,填平沟壑,越过墙垣!”后退的徒卒立刻遭到了斩杀,随着剧烈的鼓点声,一阵阵吆喝再次响起。几天之内临时布置的障碍物终究有限,在邑内还没来得及发出第七轮齐射前,阻碍,终于被突破了!赵无恤此时已经下了望楼,接过了亲卫甲士,还有徒卒们的指挥权。立于墙后的矮矮站台上,他看着对面的情形,心中连呼今夜真是幸运。一般来说,箭矢百步之内,临敌不过三发,托了羊舌戎布置的障碍物的福,众人已经得以开弓六次。也幸亏对面的弓手和这些甲士、徒卒,配合十分一般。若是他们能恢复士气,站在四五十步外抛射,其实也可以对邑内造成压制。也许,是两家合兵,而不是一卒同袍,所以磨合起来很不默契?赵无恤甚至能根据敌人的表现,猜出他们的来源。如今,一切尚且顺利,赵无恤瞥了一眼周围的准备:大釜中的开水已经沸腾,而井也和辎重两的乡卒一起,将赵无恤特别嘱咐的东西运了过来。赵无恤也吃不准那些东西能有多大效用,能不能起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但愿,在此之前就能结束战斗,不用被逼到那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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