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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家宅在内城一处里巷深处,在战乱里幸免于难,它面南朝北,院落不大,黄土为墙,足见主人的清贫。这日清晨,穿着一身粗布衣服,戴着斗笠,手持枯黄竹杖的老者走出门,轻轻阖上里屋的门。
院子里有三间屋舍,往年被求學的弟子们住的满满当当,清晨时诵读礼乐的声音会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唤醒里闾的合唱。如今却人去屋空,没几人居住,弟子们大多被大将军幕府征辟去做基层小吏了。
角落中有菜圃,却没洒下新的菜籽。有鸡莳,里面却仅剩一堆鸡毛和粪便。已经没有管这些东西了,这几个月,他的起居都是弟子颜回照料的。妻子和一双儿女都在陬邑。那里有食田,有尊重他的邻里,还有几名弟子帮衬着,所以不必担忧。
再推门入里巷,一辆两马驾辕的马车等在这儿。颜回腰上别着喝水的瓢,一手捏着竹简,就着晨曦阅读,另一只手则在轻轻抚摸马儿,安抚它的不安。
一脸虬髯的子路站在旁边,他身上背着行李,腰间别着剑,发现夫子终于出来后,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夫子,要走了么?今日天气不佳。要不要缓几日,等春雨停歇?”
孔丘回头看了看彻底空无一人的家,又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嗅到了一丝不舍和动摇:“不必了,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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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杜门不出,苦苦思索了数月,直到开春后才若有所悟。在去意已决后,他特地把整个鲁城绕了一圈。
他在城楼上眺望曲阜,这座五百年古城经历了多少风和雨。里闾里的古井,斑驳的夯土墙角,城门上的钝器劈砍痕迹,童子们玩闹的市坊……
孔丘喜欢这座由周公选定。伯禽建造的都邑。
外人看到的是鲁城的狭隘,鲁人的小器,但生活时间长了,才能感受到其中的厚重的礼乐和冷暖不一的人情味。
孔丘祖上虽然是宋人,却早已扎根于鲁邦,他虽然来自陬邑。却已经将曲阜当成了自己的故乡。
现如今,孔丘却要走了,再度离开这座生活了数十年的都邑,离开他熟悉的家……
不,不再熟悉了,几月未出门,孔丘赫然发现,这座都邑已经有了诸多改变,变得他认不出来。
清晨时分的曲阜早已醒来,最为热闹的是东西两市,朝时而市,以各地商贾为主。在子贡对商业的扶持下,从曹国、宋国、晋国甚至是吴国流通来的货物数量更大,种类更多。
过去鲁国行政混乱,国君没有权威,三桓也没有意识,所以没有自己的铸币,市面上普遍以两串十个的海贝为“一朋”来进行交易,亦或是用刀币。然而无论是刀币还是海贝,都是齐国出产的,相当于鲁国的经济被齐国死死扼住,还损失了不少货币交换的差价,子贡每每想提及,都痛心疾首。
如今可好了,商贾们不再让隶臣背着大箩筐贝币来交易,而用上了在西鲁流通的赵氏圆钱。它外圆内方,既美观,又实用,而且有不同的面额适应不同场合,在幕府的强制推动下,迅速将齐刀币淘汰出曲阜,传遍鲁国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除了热闹的两市外,因为天气缘故,其余地方却没什么人走动,只有执勤的兵卒在墙垣上警惕地观察着城里的一举一动。自打赵无恤入主曲阜后,一群操西鄙口音的邑卒便接管了曲阜各门的防务,骑从在街上巡逻,以至于治安出奇的好。而宫中更是换上了精锐武卒,他们名为赵无恤献给鲁侯的宫甲,实则却是挟持国君的杀手锏。
过去趾高气扬,乘广车,穿鲁缟,戴高冠的大夫们在街头已经很难看到,取而代之的人行色匆匆的黑衣黑帽小吏。他们不是公家的人,而是幕府僚吏,领着俸禄,接管了大夫们的工作。
僚吏们出入于各个官署,在城门口贴上纸做的告示,大将军府这几个月来不断颁布新的命令,什么县制,什么亭驿,什么成文法,什么军功授田……新事物一件接着一件,前两者孔丘不反对,但后两项,与孔丘的信念违背,尤其是所谓的军功授田,他知道这意味着井田再也不可能在鲁国复兴了。
在孔丘看来,赵无恤创造的好处,远远不足以抵消他带来的“坏处”,鲁国人将得到短暂的利,却失去了长久的礼义。
“当初我为何会觉得赵无恤是吾道中人呢?实际上,他与他那铸刑鼎的父亲一样,都是倾向于严刑峻法,僭越礼仪的功利之君……”
总之,望着曲阜的变化,孔丘知道,支撑他留在这里的礼乐已经彻底崩塌了,这个国家会变得越来越陌生。
这是全新的鲁国,已经用不到他这个旧觚了。
还是离开吧,去更广阔的天地里,或许有机会寻找道的真谛,礼的本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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