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是,河岸的厮杀已经结束了,赵广德带出去的人少,最终没能挡住,他受了轻伤,但依然忍着疼痛指挥残部撤回城里,河滨被敌人占领,他们开始抬着船只的龙骨,进攻城门,众人听到的砰砰声,感受到的震动便来源于此。
情况很糟糕,但季嬴不能将实情全盘脱托出,人的内心是悲观脆弱的,她必须安抚他们,哪怕用善意的谎言。
“赵军英勇,多次击退敌军,且广德毫发无伤,只是退回城中更便于作战。”
哪怕仅仅如此,也有人接受不了,很快,寂静的殿堂内有老妇掩面号哭起来,大夫家的豆蔻少女们紧随其后,几个童子也跟着哭,他们嗅到了恐惧的味道。
情况更加糟糕了,连津娟也有些茫然无助,韩姬则冷笑不已,她没有半分去帮衬的打算,只想看热闹,看季嬴如此收场。
“别怕!城墙还在!”
季嬴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身红装极其引人注目,她能听到自己说的每一个字。
“三丈高的版筑城墙,有壕沟护城河保护,府库里的弓箭也足,每面城墙还有三座投石机,准保让彼辈不能靠近。敌军数量不多,甚至不够围住温县一个角,别说一夜,就算一个月,他们也打不下来。”
她不再害怕,而是骄傲地大声宣告道:“何况就算温县被围,吾弟无恤已击败齐军,不日将返回此处!”
乱哄哄的厅堂再度镇静下来,百战百胜的赵氏君子,能止敌境小儿夜啼,也能让赵氏领地的众人安心,更何况,从今年入夏起,高大而神秘的投石机也成了这座城邑最忠诚的卫士。
“你就指望等着你的小阿弟来相救罢,说不定他没有来温县救急,而是直接去朝歌见娇妻爱子,又或者,连他大败齐国这个消息也是假的,他已经死在东方了!”韩姬依然在低声冷嘲热讽,她拉着儿子,准备离开此处。
季嬴被这句话刺得心中一痛,却伸手拦住了她:“嫂嫂要去哪?”
“离开此处,去安全的地方。”
“温县还有何处比这里安全?”
韩姬一愣,仍然坚持道:“回到韩氏派来保护我的侍卫周围,才算安全,赵氏或许坚持不过这次了,一场下宫之难不知会不会重演,到时候,不知道谁会是赵氏孤儿,是在朝歌的那个童子,还是吾子,真正的赵氏长孙……”
她低头温柔地看着儿子,想象着要是温县陷落,自己要如何在韩氏虎贲,还有伯鲁那几个残余家臣的护送下逃离此处,又该投靠谁?却不知今夜自己的举动已经吓坏了他。
“我只当这一切是嫂嫂的酒后乱言,要是累了,自可去殿后休息,但战事结束前,谁都不许离开此地!赵氏的女眷,更应该如此!”季嬴很认真,寸步不让,而她的身后,五十名身穿黑衣的赵卒屹立在门边,如磐石,如山岳,堵死了任何人想离开的打算。
“你……”
韩姬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她瞥见季嬴纤细白皙的手里,竟然捏着着一把剑,真正的剑!
……
剑细而长,一看就知道不是给男子杀敌用的,而是给女子防身的。
“你不敢的,你小时候连狸奴和幼鹿都不会下手……”韩姬看出季嬴想做什么,她气势消退,咬着牙低声说道。
“我从未挥剑,不是因为不敢,而是心存善意,是因为的剑术比不上父亲和无恤,害怕误伤无辜,是因为不想让阿周看到不该看的一幕……”
季嬴朝韩姬行礼,看似恳求,却带上了命令的语气:“可比起这些,身为赵氏长女的责任更为重要,若敌人破城而入,这剑便是我自裁的工具,若敌军不入城,却有人私自离开,散播谣言让人心不稳,视为敌谍,殿外自有理官以军法绳之,殿内则由我用家法制裁。嫂嫂,请不要为难季嬴……”
她就是那种人,平日如同慵懒的母猫,可一旦龇起尖牙来,人们才明白,这其实也是一头雌虎!
韩姬最终还是服软了,但也没法在这里待下去,她像一只淋了汤的母鸡,耷拉着脑袋,跟随侍女去了殿后的屋子里。
而季嬴则将剑悄悄收回身后,对殿内的所有人大声说道:“守城人人有责,故城内的丁女和六十以下,十四以上者统统上了城墙,吾等能在此无所事事,已是极大的优容,众人只需静待,静待援军抵达。”
为了安抚众人的筵席依旧,季赢独居于高座之上,俨然成了温县的女主。
殿内的妇孺对季嬴投来崇敬的目光,城墙上的战场是男人的刀光剑影,宴席上的战斗则是女主的春风细雨,化解了他们心中名为恐惧和敌人。话题变了,她们开始谈论季嬴如何勇敢,如何坚强,如何激励她们的士气,而且坚定不移,没有片刻疑虑。
这才是赵志父的女儿该有的样子!
“不是这样的……”季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的确如此,心里的苦楚却无人能识。
身下的豹皮软垫十分轻柔,可季嬴却只觉得如坐针毡,那些天然的斑点,仿佛变成了吞噬她的陷阱毒刺。
原来这个位子如此难坐,这不该是她的位置,她希望父亲能继续在此执行家主之权,也希望无恤有朝一日继承此位,在上面发号施令,而她只需要在侧方静静地,微笑着看着他们。
归根结底,她只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小女子……
“无恤,你是在往此处赶么?究竟何时才能到?”城外的喊杀声穿透夜色传到这里,季嬴知道,这一夜,将很漫长,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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