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京城。
菜市口路边的一间小二层茶馆人声鼎沸,一楼正中间坐堂的是一位穿着长衫的说书先生,年纪不大不小,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戴着一副圆墨镜,干瘦干瘦,有点儿寒窗学子的风骨,二楼则是一对口技出色的夫妇,一唱一和,时而闹市嘈杂,时而远山犬吠,时而琴棋书画,时而刀枪剑戟,杀气腾腾。
这三位已经在茶馆里坐堂数年之久,可生意从来没有像这一个月以来这么火爆,而且奇了怪了,他们并没有如何努力,甚至于只是一日重复一日的讲述一个月前发生在魏都城大衍山的那场惊天动地的天劫,这要是搁在平时,稍有重复就要被骂个狗血淋头,而如此一个月的重复,更是非被某些叼嘴的看客把摊子砸了。
莫非是世道变了?
说书先生和口技夫妇均是行走江湖的下九流,见惯了人情冷暖,当然从来不会相信是世道变了。
可也是想不通啊,以前每天一个花样都要挨骂,现在说书先生偶尔实在不忍心,想要给看客们换个口味,这反倒立即引来铺天盖地的骂声,只能作罢。
于是茶馆老板和说书先生私下里讨论,批评他这又是何必呢,既然人们想听这个故事,你就钻研这个故事不就行了?现在全城所有的茶馆都在说这个故事,咱们能不能脱颖而出,财源滚滚,不是要你发掘别的故事,而是能不能就把这个故事说出花儿来,每天都不一样。
说书先生一听在理,也就不多想了,这一点他比起楼上的那两位口技夫妇就要逊色许多,人家压根就没有过这种杂七杂八的想法,能轻松赚钱,谁不愿意?
这一日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分,说书先生说的口干舌燥,听的入迷的店小二也不忘给先生续上一壶热茶,先生每次来,用的都是自己的杯子,同时点头致谢,小二则是嘿嘿笑道:“陈先生,数您老客气了,咱一个下人,担待不起。”
先生微笑着摇摇头,一口茶水抿入口中,环顾四周,不知不觉中茶馆的生意竟然比先前还要好上一倍,没了座位,楼梯口都站满了人,刚才先生说到结尾,一口茶的功夫,人们就已经再次嚷嚷起来,有新来的探出脑袋,好奇问道:“先生,那后来这大衍山到底怎么样了?”
不等先生说话,好几张嘴就异口同声道:“当然是被夷为平地了,不光是大衍山,方圆数百里,几乎全被摊平了,就像是春耕翻地,齐齐整整的。”
咦!
开口问的那人惊诧之余,倒吸一口凉气,半天说不上话来。有人则是感叹唏嘘道:“真神仙也,幸好不是咱们京城,要不然,咱们这会儿连骨头渣子都不一定在哪呢,还哪来的功夫听说书,早就去阎王爷那报道去了!”
“瞧你那点儿出息!”有一道尖尖的嗓音在楼梯口响起来,“咋们京城可是皇城,自古以来都有最厉害的城隍爷庇佑,什么妖魔鬼怪,神仙凡人的,统统都得敬咱们城隍爷三分!”
有人认出了这道声音,笑着讥讽道:“李公公,城隍爷会庇佑不男不女的太监不?或者说,这不男不女呀,本身就是妖魔,城隍爷打杀还来不及呢?”
“哈哈哈。”大厅顿时响起一阵前仰后合的哄堂大笑。
楼梯口的李公公气的脸色煞白,伸出一个兰花指,嘴唇颤抖了半天,挤出两个字:“放肆!”
可哪有人理会他,皇帝都没了,这种人从宫里扫地出门,最不受市井待见。
想当初皇帝在的时候,也是这种人,最能摆官架子,作威作福,欺负老百姓,如今也算是风水轮流转。
李公公偏是个较真的人,越没人理会他,越是较劲,他直接屁股一扭一扭走到说书先生那里,尖声道:“老陈,你跟这帮庄稼汉说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咱们这京城里头,是不是有城隍爷庇佑?”
说书先生脸色不变,笑道:“举头三尺确有神明,可是具体是不是城隍爷,我并非京城人士,也就不清楚了。”
李公公不软不硬吃了个闭门羹,人们又大声笑了起来,李公公脸色更差,鼻尖怒哼一声,狠狠瞪了一眼说书先生,尖细刻薄道:“到底是天生的贱种,就是读过几天书,认识几个字,还是贱种!”
说书先生低下脑袋,不与其争论,实际上,这李公公几乎是天天来,而类似今天的这一幕,也几乎是天天上演,说书先生管不了别人,但扪心自问,自己算是这帮人里,对他最和颜悦色的了。
二楼上,一位中年汉子探下脑袋,皱眉道:“老陈,这老王八蛋又欺负你了?”
说书先生急忙摆手,开始收拾东西,因为今天是楼上那对夫妇为自家小孩儿过五岁生日的日子,说书先生孑然一身,夫妇两商量了一下,还是打算叫上这位好友一同庆祝。
有人还没听过瘾,看先生要走顿时急了,只有李公公一脸不耐烦道:“快滚快滚!”
二楼楼梯蹬蹬作响,一对夫妇牵着一个灵动的小孩子下来,走到先生跟前放下包袱,拱手对着楼上楼下的客人说道:“诸位今个儿对不住了,小儿自小命薄多病,曾经有一位目盲相声大师替小儿卜过一卦,说小儿的五岁生日至关重要,我们夫妇两不敢耽搁,本来昨天已经和老板请了假,今天上午也是不用来的,但内子想到诸位,还是说来一上午比较好。”
众人吵嚷的声音微微压下,一个人带头说道:“走吧走吧,我们大不了去别家就是,反正全城都是这个故事,偶尔听听别人的版本,也不错嘛。”
有人带头,就有人应和,中年夫妇点头致谢,即使自己本身占理,也要视客人为父母,可着天下的下九流买卖,艺人,没一个不是如此的。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急促的马蹄声和锣鼓声,路上的人们纷纷躲避,茶馆里人们好奇之心大起,那位斜倚柜台的李公公倒是好像对这事儿门儿清,趾高气扬的显摆道:“到底是一帮泥腿子,庄稼汉,这你们就不懂了吧?”
有人不满道:“就你懂?一个不男不女的废物,给点儿阳光就灿烂?是不是逮着机会就能臭显摆?”
有人则是心痒难耐,问道:“老王八,快说快说,大伙知道你见多识广,文三儿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李公公哼了一声,边一扭一扭走向门边,边捋了一下鬓角的白发,“这是大总统要效仿旧法,在菜市口砍人呢,而且咱家敢跟各位打个赌,砍的这位恰好就是大总统身边的红人,王文山,王老大人。”
那位一直和李公公不对付,唱反调的文三儿,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撸起袖子道:“要是不然呢?”
“如果不是,今天各位的茶水钱,咱家全包圆儿了!”
“好,一言为定!”
李公公已经走到门口,回眸道:“要是被咱家说中呢?”
文三儿哼道:“要钱没钱,要命一条,老王八蛋,你看着办!”
“呦呦呦,咱家可不要你的臭命,”李公公又伸出一根兰花指,笑道,“只要你文三儿日后别见着咱家就出言不逊就好。”
文三儿一听当然乐意,拿起桌上的茶碗,仰头一饮而尽,“就依你!”
李公公含笑不语,扭头看向门外,文三儿也急忙凑上去,口技艺人中年夫妇刚才作揖的空档,松开了紧紧握着的自家小儿的手,而这时听到了锣鼓喧天的小孩儿耳朵一竖,心生好奇,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睛骨碌骨碌转个不停,竟是径直走向门槛,想看个清楚,可无奈门口人多,他看不到,于是就钻缝隙,等到眼前一片光明之时,门外马蹄刚好经过!
比人都高的大马上坐着一位黑脸汉子,一身军服,不怒而威,小孩儿突然出现在路中央,汉子急忙勒紧马缰,可马蹄已经高高扬起,门口围观的人眼见此幕,心都凉了半截,纷纷惊呼道:“孩子!孩子!”
店内中年夫妇这才猛然惊醒,一看自家小儿早已不知所踪,心神瞬间跌落谷底,妇人当场脸色惨白,跌倒在地,汉子则是发疯一般冲向门口,可他哪来得及,姑且不说门口众人围堵,就是没人,马蹄之下,这么短的时间,他就是凭空生出一对翅膀也救不下!
二楼窗口有一张普通的桌子,面对面坐着两人,其中一人也紧张的面色煞白,而另一人则是面不改色,端起热茶缓缓吹凉,甚至如沐春风。
面色煞白的那位紧张而急切道:“陈冲,孩子!孩子!你怎么就能安稳坐下,快救孩子啊!!”
他对面的黑衣年轻人则是含笑不语,也并未有所行动,依然稳如泰山,可来不及他发火,底下门口突然冲出一道人影,一步就跨到孩子跟前,然而这时高高扬起的马蹄已经落下,这人来不及逃走,于是竟立刻背对马蹄,弯腰拱手,将孩子紧紧护在了自己的怀里!
小孩还是什么都不懂,连哭出一声都没有,可当他看见了眼前有一个白白净净,不男不女的“老王八蛋”把他抱住时,反而哇的一声哭喊出来,“娘,娘,有妖怪,有妖怪!”
李公公脸色刷的一下惨白,如遭重击,他望着怀里这个天真无邪的幼童,苦笑一声,默默合上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