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的封闭让徐满正一下没分辨出来老太太说的是真情实意或是情真意切的反话。
“这几年的媒人消停了,外头的闲言碎语多了,你长兄不想娶妻便不娶,娶来给谁看呢,赚万贯家财,生一个孩子,由他来继承、延续香火,这种事,干起来忒没意思。”
老太太的语调上扬,她把“忒”字拉长,语调变得轻快不少,似带上了女儿家的娇蛮。
“出去多走走看看,景看得不一样,人看得也不一样,不管是一鼓作气还是三思而后行,别后悔就成,人活一辈子,最忌是到头后悔莫及。”
言语之间,老太太好像认定了徐满正将会出越州城去游历。
星光从云后漏了一点出来,徐满正挪开了自己脚,不让自己踩在老太太的影子上,“您后悔吗?”
徐满正的声音很轻,细若蚊蝇,他在问老太太,却是在说给自己听的。
老太太年岁渐长,但眼不花,耳不聋,听了徐满正的疑问,即刻回答道:“后悔啊,谁人没后悔过,阿姒绣花样时下错针也得后悔好一阵呢。”
老太太的说话声可比他的声音大得多,“再来一次,也是一样的,天大地大,你还能拦住老王八上岸不成。”
只要徐霖下了抵达越州的船,进了陶家的门,拿出了信物,她依然会嫁给他。
她嫁的不是他这个人,嫁给他的不是她,他们两个的亲事是徐家和陶家拴在一起的一道枷锁。
老太太话说得逗趣,却没人能笑的出来,这时候就需要喜欢热闹会说话的人或是懵懂天真的小孩子来调节气氛了。
老太太在心中叹口气,可惜徐家没什么孩子,人更是一个比一个沉默。
人死到临头,老天爷大概是看她可怜,给了她心想事成的能力,她心里念头一动,喧闹声乘着黏稠的空气飘荡入耳,却总感觉隔着一层薄薄的的屏障。
喧闹声越来越近,拉着不知从哪扯下来的红绸的虞姒和桑叶子进到了院子,走在她们面前的是那个小丫鬟。
老太太叫她看着点门,要她等表姑娘回来了,把表姑娘领到跟前,小丫鬟的吩咐完成了,她急忙退到一边去了。
站在老太太和二爷面前,她总觉得压抑喘不上气。
虞姒和桑叶子两人边走边闹过来,你打我一下,我搡你一下,两个都是没长大的小娃娃。
小娃娃不记事,她们两个明明都目睹了徐老太太和徐二爷的冲突,谢嬷嬷也跟她们讲过当年事,但此刻,她们好像是玩疯了,并没有觉得老太太和二爷站在一起有什么不对。
虞姒是真不记得那档子事了,她虽然整天看样子是没干什么正事,但不算闲,别人的事听过就好,记那么多做什么,和她又没有半个铜子的关系。
她本来脑子就不聪慧,有用没用的事记太多,更傻了。
“阿姒,过来。”老太太坐在石凳上在朝她招手,笑呵呵的,虞姒看着她嘴角上的笑,莫名想起了道长夫人照泠。
照泠一直是那么笑的。
老太太看样子精气神很好,但虞姒总感觉老太太哪里有些怪异,说不上来的似曾相识的怪异。
老太太双手将虞姒的手合在掌心,笑容不变地看着虞姒,她像是在看虞姒,又像是在透过虞姒看什么人。
最终,她笑着摇摇头说道:“不像,一点都不像,你说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你娘。”
不像您还把我认错了……
老太太话音刚落,虞姒的第一个念头便像受春风拂过的嫩芽压也压不住地冒了出来,好在她傻是傻,也明白这句话不能说。
“女儿多肖父,说明您家姐妹的眼光好,谁不清楚徐家表姑娘是个美人。”旁边的桑叶子接茬道。
“你这张嘴呀……”桑叶子一夸夸四,引得老太太哈哈大笑。
笑得她眼角沁出了眼泪,许是大笑耗掉了老太太所剩不多的力气,虞姒能明显感觉到老太太握住她的手变紧了。
仿佛……
仿佛是拿她在做支撑,支撑自己不倒下去。
虞姒觉得老太太捏的不是她的手,是她的心,她感到了不知名的心慌。
她的眼皮又开始剧烈地跳动了,这一下的眼皮跳来得迅猛,她的眼皮转眼间就被闹的睁不开了。
“您坐着累吗?要不我扶您到屋里去。”虞姒半闭上左眼以压制它的跳动,嘴上试探性地问道。
老太太充耳不闻,她直直地看向虞姒她们来时的方向,“阿容还忙着呢吧。”
阿容是谁?
虞姒一头雾水地望了桑叶子一眼。
谢,嬷,嬷
桑叶子做了个口型给她,桑叶听过老太太这么叫过谢嬷嬷,虞姒没有。
“老太太放心,谢嬷嬷忙完了望月姐姐的事就回来了。”解了虞姒惑的桑叶子对老太太安抚道。
“不用回来,不用回来,忙是好事,忙是好事。”老太太同样的话重复了两遍,在反复强调些什么。
随着话反复的说,虞姒能感觉到老太太攥着她的手在变紧,原本还尚在虞姒的忍受范围之内,渐渐地越来越紧,仿佛要把她的手碾作尘埃。
但虞姒没有喊疼,没有开口。
“阿容……”
老太太攥着她的手紧到了顶点,伴着这两字的出口松了劲。
虞姒的眼皮不跳了。
虞姒眼看着老太太的精气神也随着这两个字一块消散了。
漂亮的开了许多年的昙花,转眼枯萎在人前。
老太太倒下来,扑进虞姒的怀里。
虞姒半抱着她,她想起了她看到老太太时怪异的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什么了。
那是,回光返照。
虞姒曾在梦里,梦到过无处次她自己死前的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