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自己跟关总要求去的!”沈东不耐烦的语气里透着颓唐和不甘,“这事跟小妹没关系,我已经够对不起她的了!”
房间内似乎有人打破了玻璃花瓶,一阵稀里哗啦声之后,传来老妈痛极的吸气声。
沈爱丽刚想进去帮忙,老妈暴怒的嗓门突然飙高,“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东东,你知不知道你最对不起的人――是我!别人养儿防老,我养儿啃老,瞧瞧你现在,要事业没事业,要家庭没家庭,整天跟一帮嘻嘻哈哈不长进的售楼小姐疯!爱丽爱丽那个没良心的,攀了高枝就忘本……儿子不争气,女儿不孝顺,我算倒了八辈子霉!”
老妈的哽咽声像针扎在沈爱丽心尖上,她不知不觉停下脚步,杵在门外一动不动。
沈东不满老妈的抱怨,“我现在不是上进了嘛,跟公司要求去苏北开发新项目,我是学建筑的,不想就这么荒废了本行!”
“留在J城,一样可以不荒废本行!”瞿珍忿忿然,“明天我就去医院找爱丽爱丽,看她怎么说?统共就这么一个哥哥,难为她好意思自己开跑车,让你啃咸菜!”
“妈,快别提跑车了!爱丽爱丽那辆车撞了人!”还是个来头不小的人!
瞿珍听得一愣,“撞了人?谁?”
“具体是谁我也不清楚,我听集团法律顾问说的,爱丽爱丽好像还进了警察局,关总派他过去捞人。”
“她现在就算捅出天大篓子,也有关总替她出头,她怎么就不知道替你出出头?”瞿珍声音里透着不满,“现在四邻八舍、亲朋好友,人人都知道咱家找了个有钱有势的好女婿,咱们娘俩还整天窝在这拆迁楼……让人家看笑话!”
“妈,外人不知道内情,你还不明白吗?爱丽爱丽和关总是……”沈东打住话头,念咒语似的叹息一声:“一千万!”
“就因为关总对你妹是玩玩就算,我才惦记,她不趁现在年纪还轻,关总又在兴头上,多捞点好处,将来人老珠黄,喝西北风啊?”
沈东冷哼一声,“你以为关总是好伺候的?杀人不眨眼的黑道大哥,他身边那么多女人还嫌不够,花钱强要了爱丽爱丽……小妹就是闷在心里不说,私底下不知道得受多少闲气,吃多少苦头!”
瞿珍气焰低了不少,“那丫头就是死倔,凡事顺着关总一点……大家都好过。”
“小妹现在跟关总不清不楚的,算怎么回事啊?”沈东声线里透着煎熬,“每天我一进公司,就觉得大家看我的眼神都是嘲笑的……”
“这事你们公司的人又不知道!”瞿珍恨铁不成钢,“你自己都挺不直腰杆,别人更不拿你当回事!”
“公司怎么就没人知道?”沈东苦笑笑,“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从概率上说,这一堵不透,那一堵透;从机率上说,今天不透,明天会透。
瞿珍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无赖相,“透就透吧,这年头笑贫不笑娼,他们也不见得高贵到哪去。”
“他们高不高贵,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我沈东,不想这么贱的活着!”他说得咬牙切齿,透着不成功即成仁的狠辣。
房间里半晌没人再说话,末了瞿珍一声叹息,当年她跟小姐妹赌气,嫁了个绣花枕头样的老公,穷小子一个还罢了,更要命的是窝囊,一辈子升不了官、也发不了财,生儿育女之后,她再怎么心比天高,也只有乖乖认命的份,那年头女孩子嫁人,就是一锤子买卖,没有反悔的余地。
纵然是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她不服气,三十年过去了依然不服气!昔日中山医院的并蒂莲,一个美人如花隔云端,高不可攀;一个美人娟娟隔秋水,小家碧玉。全都漂亮得可以给男患者当麻醉药使,凭什么那人就可以夫荣妻贵,她就要陷在柴米油盐里,磕磕绊绊一辈子?
沈东看着怔怔出神的老妈,心里不忍,“妈,你也别太担心了,我过去那边好好干,项目一结束就回来,那时候再让小妹跟关总说情,也好开口不是?”
瞿珍眼泪兮兮,“我知道你怕爱丽爱丽作难,可咱们家,眼巴前就有一个坎过不去――”
沈东莫名其妙,“什么坎?”
瞿珍效法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现在房价噌噌往上涨,年初我把家里的存款、你妹妹的存款全拿出来,才在升州路给你买了个三居室。”
沈东默然不做声,没有婚房,是他蹉跎到三十岁了,依然孤家寡人的重要原因。单价过万一平米的房子,首付款好几十万,然后每月雷打不动的按揭,想想就头痛。
瞿珍的退休金不高,勉勉强强够维持日常开销,每每还要从沈爱丽工资卡提钱贴补,沈东做售楼先生的收入虽然不低,大半都交给银行了,中间有一阵子他被山河集团辞退,一连好几个月都收到银行的催款通知,什么“后果自负”、“律师函”、“拍卖”,看得他眼花花无力招架。
表面风光的一家人,私底下活得如此憋屈,瞿珍恨恨地继续开口,“粮食局这一片的小区,年底就要拆迁,前几天已经有人立逼着住户搬家!”
沈东一片茫然,“那我们也得搬?”
“搬,当然得搬,可往哪里搬?你升州路的房子,现在还是一坨水泥,十八个月以后交了房,还得装修,前前后后要两年才能住进去。”瞿珍苦笑笑,“真到那一天,恐怕也是你领着你媳妇住进去。”
沈东皱眉嘀咕:“要不然先租房子吧?”现在房价这么高,买还不如租划算。
“租来的房子,你妈不是不能住,是丢不起那人!”她这辈子最恨在人前输阵,女儿跟关山在一起的事,中山医院那些旧同事不晓得内情,老姐妹们碰了面就是一通艳羡,恭维话让她熨帖的四体舒泰,现在突然要她跟一群民工挤城中村,不啻于自打嘴巴!
“那你打算怎么办?逼爱丽爱丽去找那个流氓,低三下四求他?”沈东十指插进浓密的头发,英挺的五官纠结成一团,“我见过那帮女人怎么跟他犯贱……我不想小妹作践自己。”
“已经湿了脚,也就犯不上装清高了,什么犯贱不犯贱的,过两年还不是一拍两散!”瞿珍嗤之以鼻,“你也别老觉得她受了天大委屈似的,要我说,她日子过得舒服着呢,你看看她,多长时间没回来过了?”
沈东忍不住爆发了,“妈,你怎么能这样说小妹?你――”
“我怎么了?”瞿珍冷冰冰的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凉意,“从小到大,我哪一件事亏待她了?辛辛苦苦供她念书不算,她想学跳舞,我风里雨里一送就是十年……”
沈东被她念叨的不耐烦了,“她是你女儿,你对她好是应该的!”
“我是他妈,她孝顺我天经地义!”瞿珍寸步不让,“这次拆迁的事,她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
沈东被她堵得无话可说,“爱丽爱丽要是犟着不办,你能拿她怎样?”
“她怕在男人面前跌份,我不怕,我自己去求关总!”瞿珍虽然好面子,却颇懂得进退之道,在一个人面前没面子,总好过在一群人面前栽跟头。
沈东哭笑不得,“妈,别忘了是小妹在关总那有面子,不是你在关总那有面子。”
“那死丫头要是敢背地里使坏,这辈子就别再喊我妈!”
门锁微弱的咔嚓一声,老妈和哥哥的争吵声被关在门后,沈爱丽冲出家门,全身的力气彷佛瞬间被抽尽,差一点跌坐在楼梯拐角的台阶上。
她实在没有勇气继续呆在家里,跟老妈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二十多年,她太明白她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性子。
关山曾经主动要求送她房子,就在皇朝俱乐部贵宾休息室里,他那么逼迫她……她都很有骨气的拒绝了,现在却改口去缠着他要,她可以想象出他得意的坏笑。
闷头闷脑的走出居民楼,夕照的斜阳在天边眯成灿烂的缝。
她打量着这个住了二十年的小区――80年代末粮食局最后一批职工楼,晦暗残破的房子一幢接着一幢,多少年下来,路边莫名其妙就冒出许多乱搭乱建的平房。原本就不算宽阔的小区道路,硬生生被挤成七拐八弯的狭长巷子,充斥着饮食男女制造出来的鸡毛蒜皮,有人还在路边支起煤气灶炒菜,刺鼻的辣椒味戗得人涕泪横流。
沿途绿化树上,煞风景的栓满了纵横交错的绳子,萎靡不振的衣物床单耷拉着脑袋,简陋的小卖部每隔几步就有一家,电线杆上密密麻麻地贴满出租告示。二十年了,昔日比邻而居的一群人,早已分出等级高下,一拨人欢天喜地的搬走了,更多的人不得不留下来。
最触目惊心的,是每幢楼上都划了个大大的“拆”,毫无章法的笔画让人看着发笑,笑过之后许多人却想哭,比如现在的沈爱丽。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促狭笑声,“小姐,找不着回家的路了?要不要喊警察叔叔过来帮忙?”
“要你管!”她没好气地凶他,却不敢转过头去,怕他看见她肿得难看的眼睛。
坏蛋拉起她的手,“上车吧。”
“你怎么还在这里?”半个小时前他就该离开了。
“平常没机会来这么寒碜的地方,顺道溜达溜达,看看倒霉蛋都是怎么过日子的。”关山发动路虎,瞥一眼哭兮兮的美女,“这一带快拆迁了吧?”
“嗯,听我妈说年底。”沈爱丽揉揉红肿的眼睛,眼睁睁看着路虎在岔路口潇洒转身,拐上一条偏僻的小路。
她警惕地坐直身体,“去哪?”
关山正全神贯注的驾车,闻言横睨她一眼,“我要去哪,需要跟你打招呼吗?”
沈爱丽懒得跟他争辩,随手摇下车窗,沿途有灿灿的晚霞穿透树冠,微带着暑气的风吹过,林间叶片沙沙作响,地上的光束也随风在道路间摇曳。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倦鸟早已归巢,四周夏虫唧唧。关山像一头求欢不成的枭兽,满脸危险的踱到她面前――
偏僻幽静的的山道上,骤然卷起一阵风,抚平了他根根竖起的头发,却无法抚平他亢奋的情绪。
关山从身后环抱住她,黑眸在夜色中点燃两簇火苗。
“在这里,还是在车里?”关山嗓音低哑,掠过她耳畔,极轻却炽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