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二月末,清晨的风仍有凛冽之气。暖阁里却温暖如春,桌上的一盆水仙正开得热烈,散发着清淡的香气,染得一室温蕴旖旎。
柳莞心缓缓地从床榻上起身,伸了个懒腰,柔荑掀开床前垂着的轻薄纱帘,随手扯过一件纱衣,随性的披在肩上,走到窗前,轻轻的推开了窗户。瞬间,一股清流涌入,冲淡了暖阁里的温度。冷冽的风灌入柳莞心的心扉,让她不禁呼吸都微微一滞。
柳莞心的暖阁在这座宅邸的二楼,窗外可以看到后院的小湖,湖边的凉亭和花园一览无余。此时,洛十娘正盯着几个小丫头练基本功。清冷的二月末,丫头们穿着轻薄的练功服,单脚站立,双手高举,拉着从后面踢高的腿。有个别站立不稳的,左摇右晃,眼看着腿就要放下来了,洛十娘手中的藤条就会毫不客气的抽上去。几个小丫头都咬着牙坚持着,小脸儿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薄薄的一层汗。
柳莞心靠在窗前静静的看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回想起十年前刚到洛神坊的时候,自己也是她们中的一个。
十年前,柳莞心只有六岁,却经历了人生中最惨痛的一幕。
那个夜,黑得什么都看不清,连月亮都藏了起来,一行黑衣人潜入了柳府。
寂静的夜里,只有刀入肉身的声音,沉睡的人们甚至都没来得及出声就断了气。
看着至亲至爱的家人们惨死在自己的眼前,六岁的柳莞心惊吓得差点失了心智。躲在床底下瑟瑟发着抖,双手死命的捂住嘴巴以防自己失控喊出声来,引起歹徒注意。母亲轰然倒在柳莞心的眼前,隔着床底的床栏,柳莞心直视着母亲的眼睛,两只大大的眼睛拼命的瞪着,连眨眼都不敢,似乎怕遗漏母亲的一丝一毫,又似乎怕眼中噙着的泪水会低落下来。母亲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舍与绝望,似乎在对柳莞心说着“逃生”,然后,慢慢的散了光,失了焦,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早没了声音,柳莞心一丝一毫都不敢动,直到支撑身体的胳膊肘痛到似要断掉,她才从床底下慢慢爬了出来。爬到母亲身边,看着死不瞑目的母亲,小小的柳莞心有点儿害怕,颤颤巍巍的伸出小手,摸了摸母亲的脸,还有点点余温,好像母亲下一秒就会慈爱的笑着对她说:“莞心,别怕。”
抱着浑身是血的母亲,柳莞心忘了言语,忘了声音,忘了一切……
一夜之间,柳府惨遭灭门。
柳莞心虽小,但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家是不能再待了。满身满手都沾满了母亲的鲜血,披头散发的柳莞心怎么也看不出是个大家小姐了。流落街头,和小乞丐们混在一起,天天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窝在破庙里,浑身脏得看不清了模样。
后来被人卖入了一个富商家里做小奴隶,柳莞心觉得很好,因为有吃的了,虽然经常是馊的,也有住的地方了,虽然和骡马在一起。家主不是什么厚道的人,常常苛待下人,更是欺负柳莞心年纪小,什么脏活累活都扔给她。
冬天,连江水都冻住了。柳莞心蹲在院子里,擦洗泛着恶臭的马桶。小手泡在冰冷的井水里,一开始是冻得骨头疼,后来就慢慢没了知觉,骨节都泛着不正常的红,微微带着青紫。就是这样的时候,她遇到了洛十娘。
那天很冷,好像入了冬都没有这么冷过,洛十娘被请到一个富商家做艺。一开始洛十娘是不愿去的,商贾之家总是铜臭味太重,可无奈对方请了说客前来,碍于面子,洛十娘还是去了。很多年以后,洛十娘想起那个冬天,依然庆幸自己去了这一趟。
表演结束后,丫头为洛十娘披上狐毛押丝绒的斗篷,又给她备了手炉抱在怀中,戴了护手,全部收拾妥当后,才小心的抱起洛十娘的琵琶,跟在她身后,缓缓出了厅堂。
富商站在廊下,看着洛十娘施施然的走来,便满面堆笑的迎了上去:“早闻得洛姑娘是琵琶大家,百闻不如一见啊!今日得见,真是天大的荣幸啊!”
洛十娘微微施了一礼,淡淡的说:“您过奖。”
富商满脸谄媚的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个锦袋:“这是洛姑娘的赏钱,请笑纳!”
还没等洛十娘开口,只听廊后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惊扰了前厅的静宜,显得十分突兀。富商尴尬的笑笑,说了句“失陪”,就匆匆向后走去。
洛十娘好奇的跟过去,就看到了那个女孩。
冰天雪地里,她穿着毫不御寒的粗布衣服,井边的水都结了冰,十分滑,她抱着马桶摔倒在冰上,疼得龇牙咧嘴,脚不小心踹翻了旁边摞在一起的马桶,
一双小手冻得紫红紫红的。
富商厌恶的看着柳莞心,捂着鼻子,皱着眉头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惊扰了我的贵客,今晚就不要吃饭了!”
洛十娘看着女孩惊恐的小脸,觉得分外眼熟,沉思片刻,心头猛的一惊,稍稍压下慌乱的心思,她趋步来到富商身边,淡淡的说:“如果您不介意,可否拿这孩子做为我的报酬?”
富商意外的看着洛十娘,满眼的不解,但眼前这可人儿开了口,自己当然愿做这顺水人情了。于是,洛十娘将柳莞心带回了驿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