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牛有些混乱,但他的意识很清晰,一直都非常地清晰,至少他自己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艾锐第一次破坏了他的大脑的时候,他才隐隐有了一些异样的感觉。
他好像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在另一个角度上感受着自己身体传来的一切讯息,又反馈回去。
这个过程和平时没什么分别,但这种脱离感却始终存在着。
在龙泉把子弹疯狂地从他的眼眶射入大脑的时候,他终于借着由于损伤而发生些微混乱的大脑找到了这种感觉的源头。
在他的身后。
或者说他被分离开的意识的背后。
某些零碎的不断蠕动的物体在他视野的边缘晃动着,一道巨大且压抑的阴影遮盖了他所能看到的一切事物。
没有光来衬出这道阴影的存在,但他知道这就是一片影子,因为他已经能够感受到来自自己身后庞大又令人窒息的恐怖存在了。
可是他无论看向何方,这个存在都一直逗留在他的视野之外。
他听到有人在向他低语,他感觉有人在向他咆哮。
有一只手在将他高举,仿若捧入神坛,这升腾令他眩晕。
有一只手在向他拉扯,仿若拽入深渊,这沉浸让他晕眩。
他的意识似乎与身体割裂了开来,他依然能够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的身体,但不再是凭借平时的意念,而是似乎有着某些不存在的肢体在抓握着他的身体来进行运动。
随后他就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正站在广场上,死死地看着临时板房的方向。
他忽略了其他的所有事情,向着自己感受到了压迫感的方向冲了过去。
越接近,他就感觉自己越是清晰地感受到了站在他背后的存在,对方在他视野中展现的部位也越来越多。
有个声音在问他,想不想赢。
“想。”他答道。
这个声音又问,想不想一直赢下去。
“想。”他毫不迟疑。
这个声音还未再问。
“想!”他已抢先给出了答案。
而答案,已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一捧结着巨大果实的低矮植物,这就是答案。
他也终于看清了站在他背后的存在,是高大,伟岸,仿若天神一般的——他自己。
他的眼中流露着毁灭一切的怒火,这道火光包含了他从前一切的痛苦与折磨。
而后这道火光笼罩了下来,覆盖了周围的一切,将他所有的怨恨与不甘尽数倾泻。
阵阵的灼热与过后,他的躯体变得残破不堪,果树,也早已不见了。
他的另一个自己,也同样不见了。
庞牛倒在了地上,不再动弹。
他的精神还存在着,却只能在一旁恍惚又无力地旁观。
不久之后,高桥一树提着他从不离身的铁皮箱子走了过来。
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的追求无法实现,又或者自己的追求已经变得索然无趣的时候,该是怎样的心情?
无论那是什么,高桥一树此时就是这样的心情。
并且已经保持了很久很久了。
他想要做的事其实一直都很单纯,可是单纯不代表容易。
很多时候,越是单纯的事情,往往也就会越是困难。
即便他已经掌握了超出常人想象的资源,也还是有着太多的事情超出他的控制了。
还好,这件事还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曾绝望地向上天祈求一个机会,上天又以我希望的方式回应了我。
世间众人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机会,这才有了如今的你和我。
可是拥有一件事,从来都不会意味着你能够把握得住的。
例如你,就已经错过了。
而你甚至还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些什么。
你以为杀戮就是你的过错,但无知,才是你真正的罪恶。”
高桥一树站在蜷曲在地上的庞牛身旁,默默地说了几句,就把铁皮箱子轻轻地放在了庞牛的身旁。
在铁皮箱子落在地上的同时,庞牛身上所有的修复都顿了一顿。
然后疯狂地崩解了起来。
高桥一树放下铁皮箱的时候,庞牛终于惊觉自己看到听到及感受到的是什么了。
如果一个人怀揣着某种事物,却从未有过要将其运用起来的念头,那么他又如何能算是曾经拥有过?
庞牛曾经渴望力量,渴望地位,渴望把一切阻拦他的人或物踩在脚下。
特里亚,或者说高桥一树,给了他将其实现的机会。
可他真的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吗?
他以为自己把握住了。
所以,高桥一树才会说他无知。
这份力量是他人赐予他的,这令他的渴望得到了满足,又让他获得了更多的渴望。
他一边期待着特里亚给他更多,一边又排斥、抗拒着这份力量。
正如艾锐所说,他随身带着枪,从不与他人一同进食,都是为了装作自己还是普通人的模样。
明明拥有着,却不能认可这一切属于自己,即使认可了,却又无法接受这就是自己。
这并不影响他使用现有的力量,却阻碍了他获得更高,更远的成长。
就算那些果实没有被摧毁,他也走不了更远了。
随着铁皮箱的落下,庞牛的肉体开始了崩解的过程,而他清晰的意识,只能站在一旁无力地看着。
对于他来说,他曾经瘦弱矮小的肉体,就是他生活中一切矛盾的根源。
而当下,他兼具无穷力量与生命的肉体,也是他摧毁所有这些矛盾的底牌。
他当然不能容许自己失去这一切。
不甘令他再次获得了控制自己身体的权利,他已经残破不堪又在不停崩坏的躯体从碎裂的血肉间艰难站起,然后向着高桥一树挥出了包含他全部力量的一拳。
可这些力量虽然已经被赋予了他,他却也从未将其真正地当做自己的所有物,他又该如何才能阻挡被夺取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