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你说,该咋分,今儿个听你的安排,你来给咋当一回支书,分,现在就重分!”付先生声音不大,分量十足。
张家人这时都蔫了,并没有人站出来说个话,就连彩娥,也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抗议着。
“这样,我们付家人多,尽量把坡度大的、难挖的、草多的差地分给我们,谁要还有意见,直接来大队寻我,再不准闹了!这里的一切都必须听成娃的,他咋安排就咋分!”
付支书说完这些话,转身又往大队走去,一伙人指不定还在等着他开会呢!
劳作的忙碌景象又一如往常了,实际上,地并未重分,付家人分的地,本来就是最差的,至于其他旁姓,多多少少都是好坏搭配,尽量连片,像刘家、林家这样“户单人少”的庄稼户,往往按需搭配。
眼下,日头已经西斜了,这些聚落在一起的苦难兄弟姐妹,不知经历了怎样的颠沛流离才如此相遇,家长里短、吵吵闹闹破坏不了多少情愫,往往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又和好如初了。
刘成娃安排大家分完地后,自己也扛起锄头来到地里。他寻思着不该跟女人置气,更不该跟彩娥动嘴,于是,他抽空来到彩娥劳作的地里,先是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接着当着张家人面说:“彩娥,你看,咱现在这一天都忙活,有啥事不要上心,要不是这,咱俩换,我在这边干活,你去我地里干,我那块地平、好做活。”
眼看着副支书这样诚恳,不说彩娥,张家其他人也不好意思再寻事了,彩娥的丈夫,那位落选了的“副支书”,当着付先生的面都一言不发的人,这时倒开口了,“嗨,这事实在弄得不美气,就冲你这些话,啥都过去啦!”
俩人边劳作边拉话,成娃这才发现,看着话少的学成,竟还是个话唠!
日暮时分,成娃喊完“放工了”后,才扛着锄头穿过石桥,往家走去。
经过一个午后的“秦腔对唱”,张家人被这个先前还颇有微词的副支书彻底折服了,要不说付先生有远见,坚持推选成娃,现在看来,着实有些道理。
此时,成娃的“独苗”,那个和林正耍的最好的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正在灶前给父亲做饭。自打成娃媳妇去世后,这娃娃也像变了个人,整日琢磨着咋样挣钱,前些日子刚卖完豆腐,也尝到了一些甜头,后来又撺掇林正去卖木头,嗨呀,娃娃都比老子想的多,这实在是一件好事!
“大,我跟正娃子说好啦,今黑后半夜出门,卖柴火去!”
“啥?卖柴火?你上回不是说想卖人家盖房用的木头么?”
“上回找付先生讨问过啦,卖盖房的木头要架子车咧,咱又买不起,卖柴火兴许行!”
灶膛下的火已经扑腾扑腾地将要熄灭了,玉米糊糊也熬熟了,栓牢先给父亲盛了一碗,自己也舀了满满一大碗。而后从自家年年存菜的大缸里挖了一碗酸菜,放在门前的大碾盘上,和着如水的月光,呼啦呼啦地各自喝完了一碗,又盛了一碗。
月亮光光
把牛吆到梁上
梁上么草
把牛吆到沟垴(山沟尽头)
沟垴响雷
把牛吆回
回来门背后蹴一个大黑贼
拽住帽根(农村妇女留着的长辫子的根部)打三锤
成娃因为今天和张家人敞开了说,也获得了张家人支持,心情格外高兴,娃娃又早早把饭做好,还这么懂事,一时兴起,又讲起了这个不知传了多少年代的故事,栓牢知道父亲高兴,也跟着说,“今儿个付先生可帮了你大忙啦,大。”
“对对对,不是你付叔,今儿个还不知道出啥乱子!”
“那你也不去感谢一下。”栓牢不习惯把付先生叫“付支书”,有时喊“付叔”,有时喊“付先生”,他觉得文化人就该叫“先生”,支书听着怪别扭。
“嗯,就怕现在迟了,打搅人家。”
“那你自己定,反正我今黑要和栓牢去卖柴火,这事你得依我,卖不成也不损失啥。”
栓牢说完这些,他大就不言传,只是说,“你俩年轻小伙,半夜出门大还是不放心啊!”
“头前都去过一回啦,怕啥哩,我俩一路走,来回也有伴。”
看娃娃这么犟,成娃便不再阻止,只是一再叮嘱,“卖不了都是闲事,可千万要把正娃子引好,你毕竟大些。”
这么说定后,栓牢又舀了半碗饭,这已经是第三碗了,他没有舀满,锅里也没有多少饭了,锅底上的锅贴,村里人都叫“冉冉”,一来是表示锅贴要慢慢成形,二来是说锅贴都是“黏糊糊”的,“黏”叫转了音,就成了“冉”。
这半碗饭,栓牢吃得慢,实际上,他也想和父亲多拉拉话。母亲殁后,屋里屋外都是他大一人操持着,虽说这次当选了副支书,也只是挂个名,干活一点不比旁人少。
“大,锅里还剩一点,我给你舀到碗里,二顿饭不划算再热一回啦!”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说明夜已深了。成娃这回倒也不急,只是说,“我自己去看,多了就让剩下,明儿个晌午放工了吃。”
栓牢现在却沉浸在羞于启齿的梦中,梦里的姑娘竟是张彩娥的女子!
成娃已经舀好了饭,在磨盘上坐定后,半晌不见娃娃言语,不知他在呆想些什么,只是觉得儿子大了,啥事又有自己的看法,打搅他干啥呢?
“哦,大,快些吃,吃完了睡觉,你明儿还要上工咧!”
说这话时,父子俩已经吃完饭了,月亮也愈发圆润了,正想李太白诗里写的那般“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嗯,那赶紧睡,锅碗先放着,后半夜你就走啦,记住,一定要把正娃子引好!”
此时,林正也正在家里收拾已经砍好的柴火,用斧子劈开四半的大腿粗细的木头,捆绑成两个小捆干柴,而后,找到父亲生前留下的扁担,挑起来摇晃结实后,放在门口,只等栓牢喊他便可以出发了。
林正的娘亲,这个大病初愈的小脚女人,一边担忧着,一边又在灶下给儿子烧了两个洋芋,作为赶路的干粮。
夜半时分,栓牢如约而至,月亮还挂在高空,足以照亮他们出行的山路。
“我还怕你妈不让你去咧!”
“我妈就是操心我担不动,你看,我这两捆柴明显比你的少得多嘛。”
“不熬煎,你实在担不动了就说,咱缓缓走,天亮还早哩。”
俩人就这样说说笑笑地走着,可谁知道,他们各自心里都在想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