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之前在草原上,你可是敢大冬天赤足拉着我跑的,怎么就这么一点寒风就受不了了?”乌兰妮就手把暖手炉递给她,可顿时觉得自己的错误了。她把手也缩进了袖子里,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一点点温暖多护点时刻似的。
“贵人,那不一样的。那冷是一样的刺骨,可是不会四面八方都是冷的。”
吴钩不是个精细的女儿,然而这一句话却把乌兰妮说哑了。她回头定定地看着吴钩,一直到吴钩熬不住低下头去,才似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你说的对。我们回吧。”
方安顿下来,俾子侍我煎茶。烤毕,碾毕,我待茶水三沸。
晌尔,已有鱼目蟹眼搬气泡,汤中咕咕有声。
我一边等待一边想,想到从前的崔以欢。我只知今日的崔容华,本该是我。
数年前的事,她就算是随同过往云烟消散了,我可是将这账替她记得真切。
汤中涌泉连珠,我轻车熟路舀出一瓢水,以竹夹于汤中轻搅,又取几分茶末投入。
想当年于秦王府选嫔,该是我俩一同,她笨嘴拙舌,手脚亦不利索,我却未尝想她有如此心机城府,将损人利己之事办得这样利落。不过因我寻思都是闺中之友,不曾对她有甚多礼防备,讽她壹贰,她便对我下了狠手,使我于选嫔那日不得前去,反在阁中起了一身红疹,痛痒难当,错过了这样的大好机会。
虽此事并无着落,可我便心知肚明,若非她妒我家世胜于她,才学压着她,因此而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如我这般资本,又怎会落选。
自然就算这样想着,我也不会成为怨妇,却失了从前的豪气心大,雍容大雅,从而如履薄冰,谨小慎微,成了我从前想都不敢想,厌恶的模样嘴脸。
但如今我入宫来,想必她做了亏心事,就算面不改色,夜间也必有梦魇。既入绥和宫,必做人上人。
我要亲眼看着她卑躬屈膝,痛不欲生。有女傍身,又能奈我何?这一笔账,一生一世也不要想轻易勾销。
未醒神,已至三沸,升腾起的袅袅青烟绕身,滚水滴滴溅出,我忙将那瓢水倒入,茶花却已然溅出,我左右稍顾,见四下且无人,忙收拾用具。我素擅煎茶,未出如此差错,若叫人看到了,岂不奔走告之,那真是羞耻至极。
我已然隐隐感到,崔容华必要败于我之下。
八月间,蒹葭池内荷花盛放,叫人心旷神怡。我携丫鬟忍冬立于池畔静赏,左右逛逛,却是情不自禁地再走近些,折下那触手可及的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花朵粉白,很是娇艳,放在鼻间一闻,满是淡淡清幽香甜。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我喃喃自语。
“净少情”三字虽是形容荷花太过矜持冷艳,缺乏趣味风情,可我偏偏喜欢这“君子花”的清高不俗。所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荷花如今是最盛之时,蒹葭池里仍是绿肥红瘦,可见其不毫不迎合世人、哗众取宠。
为人,也当如此。
我心中实在喜欢,随手又折了几朵含苞待放的花,唤忍冬拿好。回棠梨宫后,便取出那黑白水墨的宽口花瓶,将荷花安置其间,想着再过几日,这花儿盛开了也未可知。
祺良媛:手捧荷花,我正欲回宫将它插瓶摆好,这一转身却瞧见了个自己并不曾想会见着的人儿。有几分惊讶,更多些欢喜,我上前福身请安,“皇上今儿也得闲,来此处赏莲吗?”
“朕碰巧路过罢了,赏莲倒是有心无力了。”政事疲惫,兼他最近学洋文仿佛有了些瓶颈,心情也不爽了起来,只叫张顺跟着出来走走,未曾乘辇——让身后跟着乌泱的一群人烦心。“看你又折了花,难道还要送给谁?”
祺良媛:我手指摩挲着花瓣,心下道,还不是插花予了你,却不知你是喜还是不喜,竟转手便给太后送了去,如今又问,可真是摸不清你的主意。如此腹诽一通,才道,“自然是送给最需要的人了。陛下您诸事颇多,既无力赏莲,往后不论夏荷冬梅,妾都摘来插瓶给您送去,可好?”
“醒时折花,醉里论道,也是这个理儿。”通文将臂弯搁到栏杆上,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小的时候他也曾经向父亲问过这名字的出处。“太后喜欢你,多去陪着,也算是替朕尽孝。”他回身凑近佳人儿脸庞,打量了今日的发饰道:“朕送你的海棠纹样的东西,怎么没带?”
“佳人自鞋玉花——这个字念什么?”
“……奴婢不知。”
若只是一次两次的却还忍得,十次八次地下来乌兰妮着实没了耐心。鞑靼人替她请的补习汉语的是个老先生,被鞑靼人拐去也不知几世几年,原本学的东西就丢了一半;加上几乎等同于被鞑靼人胁迫着来,恐惧之下水平又折了一半,乌兰妮现在的汉语水平仅限于日常用语,书面字体一多半都生疏。吴钩在这方面本就无灵窍,汉人的使女又多半是不识字的,乌兰妮想找个人补习汉语都难。若是安安分分恪守妇道,文化少些也还不离,然而乌兰妮又是不行。
吴钩见她愁肠百结,枯坐望呆,给她出了个主意去:“要不您去阅是阁瞧瞧,那里的女官该比奴婢等有文化些,兴许帮得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