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这一位温温柔柔的姑娘眉眼里头的善意从来都是深信不疑的。她是第一个对程有容报以笑颜的人。是程有容在如履薄冰里头见到的唯一一个欢喜。她对她没有这么多的憎恨,所以她把那一块小玉牌往她怀里面塞。“才不是打趣。”姑娘的眼睛里头的笑意再也到不了那么深了,可程有容依旧带着与旁人不同的感情与她说话。“我这叫未雨绸缪。这要是真真有了,我可怕你这门槛都要被踏破了。我可不能晚了别人一步。”
你的小公主一定要安安稳稳地长大。也就只有小公主,才能长大。这已然是程有容自以为最为大度的一份念想。在程有容自己的孩子降世之前,没有孩子能够扰了她的孩子。其实她比谁都清楚这件事情遥遥无期也强求不得。可程有容不肯放手,不肯罢休。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我们来日方长,程有容可以慢慢等。
有容看见了那一碗馥郁着浓浓茶香的一碗茶。程有容将她拿起,却又放下。她摇摇头。是啦,怀孕了的程有容,怎么可以饮茶呢。对着我的孩子,这茶可万分烫嘴。有容瞧了她一眼,喃喃。“我可不喝了。”
是隔了两日才至如意馆,应着来学画的。那日不过是躲懒,却被人按着要与水墨丹青费较量。此前怜止翻书,觉着自己对于丹青泼墨,能有一个鉴赏的名头,便很不错,但因着水彩画的事,她还是改了心思。既然皇帝陛下亲口给指定一位郎画师,她晾着人家不去算怎么回事?怜止固然知道自己如今得宠,但她并不知道这份宠爱还能持续几时,于是借画念相逢,无非学,再学,这份心在,便能让人瞧见怜止的苦心用功。
今日的如意馆仍是静燃炭火,毕剥错落的声响扰不了人,却很能让人沉浸于纸笔江山、平铺千里的各色风光。郎画师,怜止早该想到如此,高鼻深目,说一口带些西洋气的汉话,总归是很客气,行礼的时候姿势标准,但偏偏让人觉得好笑——至于讲解,怜止大抵也能懂得意思。他是精通西洋绘画技法的,但他仍然示意先从传统的画法学起,因着人总与自己所处之地更为熟悉,更具情味。执笔染了一点朱色,侧锋斜转,很清透的一笔水红点上雪白的纸面,像极雪中朱缨枪——于是怜止顺着这一点点转瞬即逝的想法接笔画了下去,总归是有了写意的凌落,细节之处便请教了郎画师的指点,悬腕泼铅白细粉的时候,才真正有了雪的意境。
如此谢过了郎画师,又静心琢磨半日,算是小有收获。略一思忖,还是将这一幅图作收了起来,带回桃源轩去,她更想时时瞧见自己的画,如此伸手一探,便能取到,再行斟酌,再得领悟,是温故而知新的道理。
古董,这些东西常常刻画着历史,历史也便是过去的事儿,无论是愉悦的,慷慨的,悲伤的,过去的事儿都是历史,经过历史沉淀的物件跟着时光打磨,也便成了古董。我对这些东西情有独钟,不知是为何,竟无端的依恋过去,我总是提醒自己不要活在过去,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沦陷。
我踏进古董房的第一步,看见了那只洋钟,我想起那日夜里,它滴滴答答的诡异响声,又转身,是那只机械鸟,也许现在还是我按上去的那一只,那些说好也不好,说坏也并非的回忆一起涌上来,惹得我有些想笑。
无论好与坏,都是最最珍贵的啊。
那是唯一别人得不到的,夺不走的,我远远地望着那些珍贵的物件,默默将珍贵的揣进珍贵的,就让它们替我保管着吧,我将这些丢了,就不会活在这里面了。器物身经百年,仍不老不坏,我希望我的回忆也是。
但我不要他们了。
我将一双眼擦得亮晶晶的看她,生怕她下一步又反悔,把刚才的约定只当不作数。若说刚才还有些冷静的头脑,此刻则是被喝酒一事冲昏了头脑,什么禁酒的通通一边去。见人并没反悔,反而还提醒自己小心。我笑得更开怀了,恨不得把嘴咧到耳根子去。嘿嘿,你最好了。你当然放心,书意那丫头我一定不会叫她出去乱说的。若是实在运气差,被人查到了,到时候也只说是我嘴馋,从宫外带了酒,保证不牵扯到你!
酒精仿佛已在我脑中活跃起来,两手紧握,亢奋极了。听她说还得等上一段时间,不由鼓起了两腮,带着些许的失落。但很快,就被后面那句话安抚下去了。自然是年份久的好喝些,你也算考虑周全了。我不急,只要你别忘了喊我来就可以啦。
叙话良久,我见暮色压檐,刚欲辞别人回留仙,她倒先开了口。于是我点点头,准备走,可刚一出亭,我突然想起,自己根本不认路。我尴尬的,顿住了脚,握着她的衣袖,小声地开口。我不认路,你带我回去吧?我又觉得有些不妥,又补充道。你若是不愿意,差人去留仙叫书意来接我也行。
那时,青衣小旦说的是,她想着宫中贵人,谁愿听那些坎坷寻觅的事儿?不如只上演一个大团圆。
水上一道波纹过,不知哪儿来的一只鹤,点水扑了两下,又收翅走远了。
贺氏这一番话,我听了不恼,反倒是笑了,看着那双眼睛,那里面有怒火,有不平,有冲动。连珠炮似的话语到了这儿便左耳进,右耳出了,嘴角那抹微笑始终停留着不懂分毫,却心有不解:我与她是非亲非故,难不成不护着自家婢女,反倒向着她?我展展手指,未免觉得可笑,额角生疼,顺着这话茬便答了:
“你既知道本嫔为尊,就不必在此吵嚷了。”
面前姑娘将一张好看的脸拉得黑,仿佛是自个儿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听她撒泼了这样久,也倦了,听见那尖锐的反驳只觉得厌恶,想必是高估此人了。
真是个不懂尊卑礼仪的东西。
我自认为是个大度的主儿,不愿再与者刚入宫的丫头片子再做无用的口舌之争,我不知为何那样就算是咄咄逼人,想是在那蜜糖罐子里泡久了,没见过世面罢了。我摆摆手,一句“罢了”脱出口,就听了她意味深长的“教养”二字,蹙眉抿唇,打心底嗤笑这不自量力的言行,将身子转回来,压低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