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近黄昏。从棠梨宫的明窗往外头看,可见昏昏的朦胧的辉光,殿中尚未掌灯,以欢想看一看这难得的昏暗。从前的崔以欢自敬兰走后,便怕极了暗淡,仿佛只要身处黑暗,她就能想起敬兰逐渐苍白的脸,和缓缓坠下的手。她怕极了血色,可凤冠霞帔上的朱红,却是以欢对李敬兰的思念。
以欢怕血,却爱红。
距离敬兰的离去,已然好久。以欢一个人,除了她的平都,便是一无所有。没有洽谈的知己,没有妥心的闺蜜,她有旁人煞羡的高位与荣耀,她有旁人寤寐求之的权势。可那有什么用。
宫里头的新秀一批一批进来,掀起多少风云,有与以欢起了争执矛盾的,亦有与以欢紧紧相依的盟友,更有与以欢相贴的人儿――那程氏程有容。
以欢曾经宽慰过她,因为她那样好运的,赶上了以欢最思念李敬兰的时候,因为以欢想着李敬兰呀,所以愿意帮她。
以欢掐着指头细细算算,有容入宫也是一年,如今她怀有身孕,自个儿却还未曾前去贺喜。
她垂目,细思良久,方才轻声唤了稚染来,顿片刻,嘱咐道:
“邀庆贵嫔一聚罢。”
初入深宫的程有容只知凌霜傲雪,抱香壮烈死不落北风中。后来的程有容笃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会惩恶扬善除尽天下负心人。如今的程有容依旧求神拜佛,她对这些神啊佛啊的信都记挂在自己的孩子和督军外出的杨通文身上。除了这些,程有容倒也别无所求。
如今三月的天气,说是说开了春,只是这天气还是没能回暖。程有容还是没能脱掉她的披肩,毛绒绒的衣领蹭得有容两颊暖融融的。白狐裘的毛舒服,程有容还忍不住往两肩上蹭了蹭,倒是十分舒坦。
程有容还是害怕倒春寒伤着自己的身子,这些日子什么姜汤姜茶姜水,早些说什么都不会喝的东西如今都照喝不误。到底是自己胡闹没关系,她和杨通文的孩子这才是第一要紧的宝贝。
我想想杨通文还不知道程有容的肚子里有了他们两个人的孩子。我很想兴冲冲地和他分享我的喜悦。可他在战场上,我还见不到他。我有些丧气。
我还要耐心再等一等。
等我的陛下从战场上回来,等我孩子的父亲,回来。
崔以欢已然在这大周的后宫里头蹉跎了太久,久到她忘记了,自个儿才是个拾玖的姑娘。这入了宫的五个年头,以欢经历了,见识了许多许多……崔以欢经历过不识宝物而遭受太后的不屑与轻视,如今她面对着若干珍稀也可以做到淡然自若。她曾亲眼看着自己的李敬兰撒手人寰,如今以欢……
却还是忘不了她。
以欢去了古董房,那处最是安静。从前如此,如今也是如此,古董房存放着古董,不经意间,却又自个儿成了古董。从前以欢与敬兰常在那处交谈,今日赏玩这件宝物,明日端详那件。
如今却只剩下以欢与古董了。
她缓了步子,侧身示意稚染等人停在外头,自个儿进去,古董如斯不变,只是物是人非了。古董依然是古董,它会随着时间的久远而价值连城。
可是容颜不会。
崔以欢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红颜老去,君恩不再,变得和古董一样,成为一个越来越不值钱的古董。
“真是奇了怪了,平日里我只听过有的人口舌能辩,把黑的说成白的,不曾想今日当真有幸见识到这一位。跑到别人家里嫌饭难吃,还要拿别人用过的帕子抹嘴!”说了一大通话,杨臻咳喘不休,清白面庞复生一团红晕,愈显娇艳。但她如悠悠潭水清澈的眸却极其冷冽,燃着一股回首往昔的恼怒,她怒杨匡不顾旧情把真真塞到这四九城扮演劳什子的杨臻,金粉雕漆,珠玉铺街又如何。失了真心的真真,如何配一句至情至臻
“你既然也知道我叫杨臻,就应当也知道我不是程有容肚里的蛔虫,我又怎么知道你那根弦搭错了?”她被程氏的抢白给气笑了,反倒是放缓了音调:“有理不在声高,我耳朵没聋,眼睛也没瞎。只是我自个儿的帕子,我乐意绣什么便绣什么。哈!敢情如今我绣块帕子,还得先请示你不成?”
万幸她心里还记着程有容肚子里揣着一块金疙瘩,万幸她未出月体虚还无力下床,否则今日拼着不顾尊卑的名号她也要上去扇她两个巴掌。杨臻已经不想在清音阁里头见到这个接连惹她不快的姑娘,她摸过枕边程氏送来的贺礼,示意小丫头送还回去:“得了,今个儿嫔主的本事我是彻彻底底见识过了,可不敢再收你这镯子。”
昂首点了点门口:“将我的帕子还回来,虽说清音至瑶华就那么几步路的功夫,但我可是个守规矩的人。”
瑶华亦作瑶花,有长寿相,杨臻有心补一句这名儿当真衬你,同老大一样好好养你那金尊玉贵的身子骨去吧,又怕她真真气出一头再赖上她。杨臻迟疑片刻,复喘了几下:“扣儿,送客。”
“本嫔瞧你这人到底同市井妇人有何区别?本嫔是贵嫔,你与本嫔差了几阶。直呼本嫔名讳,你也配!”程有容到不知道杨臻还有这样的模样,无缘无故冲着程有容一顿火,不过一张手帕,就要将程有容往这个份上逼。说是说她兄长清贵,程有容如今倒是真的一顿窝火。她本就生的明艳,如今遭了气,眼睛里头那股子不服输一下子便涌了上来。“不知礼数不守尊卑,无视皇嗣口出秽言。这就是杨匡大人的好妹妹,留仙宫的愉杨氏!”程有容倒是一点都不怕她,今儿这件事无论拿到哪里去说,程有容都没有什么错处可以给别人拿去。
“你咒诅本嫔与咒诅于皇嗣有何不同?本嫔劝你,这月子还没坐到头,赶紧找太医来瞧瞧脑子,免得你这一身的不知礼数全然教给了公主!”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程有容如此想着,一时间气得猛了,肚子抽疼。她嘶得一声往后推两步,边上的饮者赶忙扶住她。饮者瞧着便想开口,程有容却拦下了她。“本嫔如今见识到了我们这位好邻舍说的好话,这么会说话的主子,犹如济南府街口菜集上的泼皮。”
程有容稳住了身型,才开口。“本嫔的镯子是给小公主的,你退不退本嫔都不会拿走。你有本事就把本嫔的镯子从窗口给扔出去,最好踩两脚解解气,千万不要气到自己。”程有容脸上的笑止都止不住,杨臻拿什么和程有容威风?“月子没做好可是要留下病根的,杨妹妹,息怒——”
今日的笑话听得到尽兴。程有容带来的姑娘没有人接过那一份镯子。杨臻敢扔,程有容自然有的是话等着她,她不敢扔,杨臻多瞧一眼都是恶心她。“杨妹妹累了,不必送了。”程有容走到门口,突然想到了什么,回头,把那条手帕扔在了门口。“忘记还了呢……”她又往里头看了一眼。“杨妹妹好好歇息,早些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