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的那株孤树,到底还是枯了。
充嫔拢袖立在廊下,遥望着远处那一树残枝,神情微有些怔忡。
大雪如幕,席卷天地,偶尔几片被风掠进廊角,轻擦过她的面颊,冰凉有若刀削。
她抬手抚脸,轻轻呼出一口气。
白色的带着暖意的气团,在风雪中扭曲、变形,不消多时,便被无尽的荒芜所吞没。
她的视线追随着那散尽的烟气,似要寻找它的去处,却终究徒然。
“雪下得真大啊。”叹了一声,她对着寥落的庭院低低自语。
无人应和。
唯大雪“簌簌”而落,越发显出一种岑寂。
充嫔自嘲地勾起唇角,转首四顾。
暮霭沉沉,朱色宫墙之上一片混沌,却又自那混沌中孕出晶莹的灵,无根、无垠、无序,将整个世界融于其间。
她复又低眸。
繁复且华美的重锦袖畔,绣了几茎梅枝,枝上花初绽,如火亦如血。
她高举起衣袖,目注着那几朵洇散的深红,蓦地一笑:“贵妃您瞧瞧,这花儿绣得多好,是不是呢?”
上挑的尾音,带了几分戏谑,语毕,眼风往旁一掠。
荀贵妃倚柱立着,面白唇青、抖衣而颤,反握在身后的两手紧抠廊柱,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充嫔流转的眼波向她面上一睇,嗔笑起来:“贵妃这是怎么了?不想搭理我这个老姐姐了么?”
谦卑而又自嘲的语气,一如她平素在荀贵妃跟前小心迎和的模样。
荀贵妃却再不敢如前应对。
“没……不是……”她飞快摇头,脱了口脂的唇战栗着,头顶宫灯投下微弱的红光,将她的脸映得明晦不定,犹如戏台子上残妆的伶人,可怜复可笑。
“噗哧”,充嫔笑了。
只是,那笑意极薄,转瞬便已淡去。
荀贵妃惊恐地张大了眼睛,喉头用力吞咽着,似是想要让声音显得自然,惜乎说出的话仍旧嘶哑难听:
“本宫……不……不是本宫,是我……我并非不想与姐姐说话……小妹……小妹咳咳咳……”
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让她弯下了腰,她忙将手掩唇,惶惑间连帕子都忘了掏,一双眼睛不受控制地往左首扫去。
数步之遥的阶下,一名灰衣宫人扑倒在地,身上积雪如被,几乎埋进去半个身子,显是死去多时了。
一见那尸身,荀贵妃立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飞快转眸,再不敢旁顾。
“娘娘怕了?”充嫔带笑的语声蓦地响起。
闲逸地、悠然地,仿似论及的非是人命,而是其他什么不值钱的物件儿。
荀贵妃咳嗽愈烈,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
充嫔笑了两声,姿态优雅地提起裙摆,款步行至阶边,伸出纤足,向那宫人身上轻踢了几脚。
尸身上的积雪随她的动作落下些许,碎屑如玉,与廊外大雪混在了一处。
“啧,死透了,炸不了尸的,贵妃用不着怕。”充嫔的语声很轻柔,伸手掸了掸裙摆,怡然道:
“依我说呢,贵妃又何至于怕得这样?细算起来,您这些年手上可也没少了人命,就比如——”
她忽地抬起头,带笑的眸光往配殿的方向一睃,掩袖笑道:“就比如——贵妃娘娘最疼爱的小公主,不就是贵妃您亲手……”
“住口!”荀贵妃尖叫着打断了她。
那一刹,她整张脸都在扭曲,眉眼间戾气翻滚,似是下一刻便将爆发。
“嗳,妾失言了,贵妃恕罪。”充嫔丝毫未恼,好脾气地折腰一礼,态度极是谦卑:
“贵妃娘娘效前朝女皇大义灭亲,妾身为下贱,自是没那个资格藏否的。娘娘德高,妾知罪。”
荀贵妃面色铁青,紧紧抿着唇,下颌筋脉浮突,簸张的十指死命揪住裙摆,整个人仿似被利箭洞穿。
这个瞬间,无数清晰的、模糊的记忆,一股脑撞进心头,让她想明白了很多事。
她下意识望向阶前。
灰衣宫人依旧维持着死时的姿态,后心的血渍已然发黑,微红的烛火映照而来,她的白发似亦染上了血色。
前朝女皇的掌故,便是出自这白发宫人之口。
荀贵妃身子晃了晃,惨然而笑。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