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大清(20)
送走了三位太妃, 瞧着太后的精神就有些差了。想来也能理解, 这些女人彼此见面的时间可能要比见先帝的时间多的多。至少原先老太后在的时候,每天请安的时候总能见上一面。你挤兑我一句,我埋汰你一言, 说起来,彼此说的话都要比跟儿女说的话多。寂寞的宫廷生活,她们是对头, 可也是个伴儿。
只要她们都在, 偶尔见见就好似先帝还在的时候。如今都走了, 这才真的觉得, 先帝他是真的不在了。
林雨桐瞧着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以后年节, 少不了接太妃们回来住两天。就是得闲了,将人请进来一处说说话……”
可那怎么能一样呢。身份全都变了, 原先这里是她们的家, 可再回来这里是什么?为了儿孙在自己面前都得做低伏小的。太后摆摆手,转脸却看四爷, “老四……”
她这么叫了一声,四爷就将手里剥了一半的香蕉放回去, 坐正了身子,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太后伸手拉了四爷的手, 这是四十多年来的第一次, “先帝……他对你们这些孩子, 都是尽了心了……”要不然也不会一个个的本事都十足。其实换任何一个儿子坐在皇位上, 都没有昏聩的。这才是本事!江山传承不用担心后继无人。可老四呢?
这些话她在心里过了不止一遍了,今儿才掏心窝子的把话往出说,“这些你得跟先帝好好学学……”说着,她又拉了林雨桐,“额娘没有怨怪你的意思,你别多心……孩子不在于有多少,但每个都得用心……”
老四原先像是有选弘历的意思,但如今冷眼瞧着又不是。弘时又长成了,弘昼招猫逗狗的就知道瞎玩,福慧跟着年氏,几个月都不见露一面。就这几个皇子,怎么能不叫人操心?
两人从慈宁宫出去的时候都沉默了。四爷甚至都在反省,这几个孩子,从心里来讲,他压根就没把他们当儿子过。尤其是弘历,在他的眼里更是早早的就踢出局了。再加上事情一多,他都懒的问。可太后的话是对的!不管愿意不愿意,这些孩子就是他的。若是没有桐桐,这一切都是他该遭遇的。
说到底,太后忧心的还是后继无人。
两人沉默的往回走,四爷不时的看看林雨桐的肚子,孩子要生的。但已经生下的那几个孽障也不能不管。
转天,年氏那边接到口谕,六阿哥弘晟送去慈宁宫抚养。
年氏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是怎么话说的?怎么突然就要把孩子给送走?福慧今年才两岁而已。这么大点的孩子怎么能离了亲娘?
可是这话敢说出来吗?先帝那时候有几个妃嫔能自己养孩子。别的不说,就是福慧上面的几个哥哥也都不全是亲妈养着的。弘时那时候在嫡福晋那里教养的时候多些,而弘历和弘昼是换着养的。如今没将福慧抱给其他妃嫔她就敢谢恩的。
可还是止不住心里冷,哥哥总说没事,看万岁爷这样是没事吗?
不行!还是得赶紧跟哥哥送消息去。
太后才说那些太妃出去麻烦事多,得!自己这没出去呢,自家这儿子就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大麻烦来。不声不响的塞了个孩子过来。可是怎么办呢?到底是亲孙子还能真不管。
平嬷嬷将孩子安顿好,就过来给太后揉肩膀,“看六阿哥弱了些,想来万岁爷也是没办法……”
可不是没办法吗?年氏是贵妃,她的孩子不能给位份还不如她的妃嫔抚养,唯一能抚养的就是皇后了。可是皇后的身份特殊,皇后的养子就比别人占了几分优势。就算他和皇后都没多余的想头,可别人呢?尤其是皇后还是得宠的皇后,别人不瞎猜都难。如此只会叫前朝和后宫跟着乱。可抱到自己这里就不一样了,最多不过是皇上体恤太后寂寞,能有什么意义?谁也不会多想什么。尤其是年氏一个月里有三十天就在床上躺着,孩子根本就照顾不到。
二林雨桐却知道,四爷这是在为福慧以后想了。年家肯定是要倒的,年氏那破落身子不是个长寿的。那这孩子怎么办?真放到其他人手里,估计这孩子还真未必能活到成年。去了太后身边就不一样了,有太后这道护身符在,谁也不会慢待他更不会小看了他。
四爷叹道:“要是他能从太后身上学到两分,这辈子就不用愁了。”
太后在先帝后宫,那是不敢教皇子阿哥,她能做的就是本分,一个包衣出身的妃子做的多了就是逾矩。可现在不一样了,她的身份变了。她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没有谁是不能教的。
只要福慧学会本分和自保,他这一生就都受用无穷了。
这边说着话,张起麟手里拿着托盘进来了,“娘娘,人逮住了,这是搜出来的东西……”
林雨桐伸手从托盘里将荷包拿过来,这荷包里面已经被剪开了,露出写满字迹的白色内衬出来。她对四爷扬了扬,“瞧瞧,我就知道这道旨意下去年氏坐不住……”信是写给年羹尧的。
其实用不着这么麻烦,这事就算传到年羹尧的耳朵里能怎么样?还怕打草惊蛇?
把孙子给祖母养,说破大天去也不能说这是对年氏对年家有意见吧。更何况这祖母还是当朝太后,这是抬举身份的做法。
可偏偏年氏还是想多了。
四爷接过来瞧了瞧,就直接扔到托盘上了。如今这宫里被桐桐整治的连只蚊子进出都能知道公母,“这些事你看着办。也快了……”
张起麟缩缩脖子退下去了,什么快了?这个事他是一点都不敢想的。
六阿哥的事果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不管是叫福慧还是叫弘晟,都是换上的六阿哥。不管是年贵妃还是太后养,差别不大,皇上今年都多大了,但六阿哥还是个毛孩子。就算皇上跟先帝一样长寿,可哪个时候,六阿哥也才是个二十来岁的冒头小伙子。上面有好几个年长的哥哥,活到那时候正跟万岁爷如今的年纪差不多。万岁爷就是怎么选也不会选到他身上去的。没看十四蹦跶的厉害,可到头来先帝还是把皇位给了老四吗?
不光是宫外的人不当回事,就是宫内的人,最多也就说了一声‘好命’。
亲额娘不得宠了,可这一养在太后身边谁敢小瞧。
以往弘昼去慈宁宫请安,最多就是转脸自己去玩。现在多了个手续,就是请安完再去瞧瞧福慧,很有几分哥哥的样子。
太后原以为这小子有要在这里玩上半天球,还道:“……叫人熬着枣茶,渴了吃这个……”
弘昼马上苦了脸,如今是玩不成了。皇阿玛这两天不知道怎么了,把他们哥几个拘的紧的很。要不是平时他都是这个时辰过来给太后问安,想出来都不容易。
可怜兮兮的也没有得到太后的半点同情,一个人磨磨蹭蹭的往回走,但这再远的路也有走到的时候。
四爷在批折子,隔得不远的地方一个长条桌子,坐着哥三个。
弘时其实挺忙的,真的!这推广作物真不是容易的事,忙的脚打后脑勺了,好容易歇一天,结果被皇阿玛逮住过来写心得!什么心得?心得就是累累累!身累心累浑身累。
他的幽怨四爷没理,手里拿着的是弘历今儿写出来的这段时间的‘工作汇报’。
弘历有些紧张,这还是第一份正经差事,他希望办的合皇阿玛的心意。
四爷将这几页纸放下,第一次认真的看弘历。这小子要不是个不孝子,不是个败家子,说真的,他身上的某些素质真的很适合那个位子。
比如叫他和弘旺带着人查贪污。弘旺奔赴一线去了,这小子却居中调停。管事居中调停还罢了,他这事办的……不算是错了。
怎么不错呢?
这些小子一个个的都冲着大鱼去了。难怪这么长时间一份折子都没收到,要是找大鱼,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怎么想的?”四爷转着手指上的扳指淡淡的问道。
弘历小心的瞧四爷的脸色,实在是看不出什么,这才赶紧道:“原因有三……”
四爷点点头,一副有耐心的样子,听他细说。
弘历这才放松下来,“其一,明正典刑。只要人有私欲,就有贪污,这是人性,想杜绝是杜绝不了的。试问哪朝哪代没有贪官?所以,这贪官是抓不完的。现在能做的就是先抓典型,杀几个高官大官,以正朝堂风气,警示人心。其二,朝廷需要。国库空虚,青海用兵在即,十三叔忙着粮草之事,银子早就捉襟见肘。除了高官大贪,哪里还能快速找到那么多银子?其三,人力物力财力有限,后续人才储备不足。若是大鱼小虾一把抓,儿子们除了疲于奔命,引发的乱象儿子不敢往深了想。官员大额空缺,吏部却没有可供选调的人才,谁来牧守一方?”
他一口气说完,就低下头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躬身听皇阿玛训示。
四爷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看向弘历,“抬起头来!”
弘历心里一跳,皇阿玛的声音并不怎么严厉,可他没来由的还是紧张了起来。他抬起头,跟四爷的眼神就碰在了一起,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黑黝黝的如同深潭,一眼看不到底。
只一眼,他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四爷皱着眉:“朕问你,你的话可都说完了?”
弘历心虚了一瞬,但还是点点头,“回皇阿玛的话,儿子说完了。”
“好!”四爷重新将桌上的几张纸捏在手里扬了扬,“你说你说完了,可朕觉得你还有没说完的话。这样,朕帮你把你不好说不能说的说出来你听听。”
弘历噗通一声跪下:“儿子不敢?”
不敢?
四爷闭了闭眼睛,完全无视他的辩解,只道:“其四,容易得功劳。尤其是青海一战筹银,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彰显了你的能力,获得不亚于军功的功劳。其五,风险小,麻烦小。别看官位大,但官位大有官位大的好处。官位大就意味着一旦招惹了这些人,弘旺他们根本就招架不住,那么招架不住会怎么办呢?惹来的麻烦自然又你王叔王伯们处理,你根本什么都不用费心,功劳你却能拿最大的一份。其六,人缘。你不想成为一个人人都惧怕的查贪皇阿哥!因此你处处隐在人后……”
“皇阿玛!”弘历脸都白了。没错,他就是这么想的。皇阿玛将他心里的每一分算计都瞧的清清楚楚,在皇阿玛面前,仿若一瞬间被剥去了衣服,又羞又恼又害怕……可是,他错了吗?到现在为止他都不知道哪里做错了。难道皇阿玛就不这么算计?
四爷叹了一声,“没错!这些你都没有做错。”
弘历愕然的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四爷。
四爷的脸色严肃了下来,“正因为有你说的前三个理由,所以私底下算计的这些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可是弘历啊……若是等将来有人力了,有财力了,有精力了,咱们也蓄积了人才了,要从根子上查那些底层官员了,要查那些离老百姓最近的贪官污吏了,他们位不高权不重,甚至所作所为都不会对朝堂大事有什么影响的这么一类人的时候,你会怎么做呢?没有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做借口了,你会怎么做呢?会担心名声有污?会觉得可有可无而无动于衷?”说着,四爷的语气就严厉起来,“弘历,你现在告诉朕,你会怎么做?”
弘历仰起头,本来想否认,想辩解,但迎上皇上的眼神的那一瞬,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父子两人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长久之后,弘历才道:“民贵君轻,这话儿子懂。”
四爷的神色和缓了一些,等着他往下说。
弘历嘴角抿了起来,他知道,在皇阿玛面前,还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好。于是神情难得的倔强了起来,“民贵君轻,可也得君先是君才能说其他。”
这话绕口,可四爷却懂了。他想说的是,作为君主首先做的应该是巩固自己的地位,只有君王的地位稳了,才能说其他。
这话错了吗?没错。事实上先帝晚年就是这么做的。他不是不想整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党争夺嫡内耗几乎是耗尽了他的心神。而这些,恰恰是弘历后来被接到宫里抚养所看到的。
当然了,他也只看到了一面,看到了先帝处理这些事的手段,却没有看到这背后的无奈。
这时候四爷懂了,他跟弘历之间,差的是理念。
政治理念的问题,几乎是一个没有补救可能的问题。这个问题存在,就意味着自己出台的政策没有延续的可能性,意味着自己几十年可能就白忙活了。
林雨桐看着手里托盘上的四盏冰糖雪梨,叹了一声又转身回了后面。她刚才在外面听了一会儿了,她知道,四爷其实也是尝试着给弘历一次机会。十三岁的少年而已,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真的其他方面都适合,大不了费心思把身上的一些毛病给扳过来也行。就算自己再生,是男是女说不准也就罢了,谁知道资质如何?真要是不擅长,到那时候怎么办?
今儿这一试,四爷大概是死心了。弘历很会办事,只要他想,他能把事情办的很漂亮。有算计有私心也不是错,要是没这点手段和心智,四爷也不会费心去点拨他。在四爷心里,很多事情都可以不计较,孝顺不孝顺这都是小节,刘邦那是人家抓了他爹要吃肉他都能笑嘻嘻要碗汤喝的人,不一样开创了汉室江山。可有些东西能不计较,但有些东西却必须计较。
传承与延续,这才是他想要的。
心里默默的叹了一声,转身坐了回去,只对三个儿子摆摆手,“都退下去吧。”
弘时和弘昼刚才吓的恨不能缩起来,如今一听这话,如蒙大赦,几乎是小跑着从御书房出去了。
弘历说不清什么感觉,也不明白皇阿玛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从容的退出来了。
一路往回走一路琢磨,细细想了一遍,还是不觉得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如果自己错了,岂不是说先帝错了。皇阿玛对先帝是什么感情,他看的很清楚。作为儿子怎么可能说先帝错了?那么以先帝为榜样的自己,又怎么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