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8)
“多少钱?”马大姐觉得自己幻听了:“你说那因瑱赚了多少钱?”
曹海伸出一个巴掌来:“五十万!没听错, 就是五十万。”
马大姐‘咕噜’一声咽下一大口口水:“五十万?没听错吧?会不会是那姜组长蒙大家伙的。这说的越多, 越发显得领导班子没能耐。肯定是这么一个意思。”
曹海就道:“人家好歹是正处,又是大领导的秘书出身, 说话那点水平能没有?这种话人家当众说出来,那就是八|九不离十,不怕查证的。再说了, 他因瑱是要往工商税收部门缴税的,这种事情也做不了假。哪怕不是五十万, 估摸着差的也不多。”他的手指在杯子上点着,像是在计算什么似的:“我心里算了一笔账,越算越觉得靠谱。那老金的食品厂, 也做月饼, 咱们厂给职工的福利都是从那厂里定的。可结果呢, 账还在账面上挂着呢。也就是最开始掏了两千块钱的定金,剩下的……且欠着吧,猴年马月才能还了。便是以后重组了总厂, 指望总厂认以前的老账?那更是别想。他就是吃亏没吃够,三角债的账多是坏账死账, 他还扒拉着死不松手, 你说他不死谁死。可因瑱不一样啊, 他这是跟老金那边接触的多了,太知道跟下面这些企业打交道会是什么结果了, 结果人家只盯准了有钱的单位。企业没钱, 不等于政府单位没钱。便是咱们厂自己, 这是今年顾不上,往年还不是拿招待经费,给上面送礼呢。这要是东西好,人家都送,咱们招待经费里难道拿不出给领导送礼的钱来,别说现钱,便是要美金,咱们都得想法子换去。这么一来,你算算,这五十万,夸张吗?”
还真不夸张。
马大姐也是小领导,多少知道些这背后的猫腻。要真只做这些生意,那是不少赚。
曹海又说了打听来的单价,什么九十九、八十八、六十六的,马大姐只觉得喘气都困难:“他家那点心是金子做的皮银子做的馅不成,这么敢要价?”
这话说的!价儿低了,对得起领导的身份不?
人家这是把消费心理琢磨透了。就是自家去领导家送礼,买那酒也先看多少年酿的,一看包装就得叫人知道那是多少钱的东西,拿这东西送上门去,跟明码标价一样,就是为了叫人看的。
乖乖哩个洞!
马大姐突然觉得有些燥热了起来,之前还说冷,算着还有多少日子烧暖气呢,结果这会子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汗意。她松了松领口,沉默了半晌才道:“那也没什么了不起!这回这么着,下回可不一定。这钱赚的,可没咱儿子那钱赚的踏实。别人眼红叫他们眼红去,咱们家不……”她说着,就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的走,走了一趟一趟的好容易停下来了,却又扭脸说:“……这种人,发起来的块,掉下来的也快,就跟三厂前两年那个一样,说是跑苏|联……”
“俄|罗斯!”曹海更正道。
“那不是前两年吗?”马大姐打断曹海,有点嫌弃他抠这些细枝末节上的问题,“我就是说那小子,拿厂里的布跑那边弄了些钱回来,小汽车买上,跟媳妇也离婚了,弄了个小秘书跟着,大哥大拿着,不知道有多牛气。结果呢?到南边叫人家骗了……”
“也不是骗了,就是投资失败了。”曹海又订正。
“什么失败了?”马大姐对此嗤之以鼻,“就是被那女秘书跟外面的野男人弄的仙人跳给坑了。我不否认一些人就是有能为,但这样的人踏实的少,都爱剑走偏锋。说的好听点,这叫胆大!说的不好听一点,就是爱冒险。这样的男人,搁在外面混可以,这要是过日子放在家里,可不得家里的爹妈老婆孩子跟着提心吊胆……”
曹海也听明白了,这哪里是不眼红,分明就是眼红受刺激的不得了了。这是怕人家又说,当年林雨桐没选错人,找了因瑱是找对了。你看,虽然受了几年苦,但这好日子一来谁也挡不住。
当然了,这些旧事肯定有人翻腾出来说的。可事就是这么个事,自家儿子挺好,配如今这个儿媳妇也相得,这不就挺好吗?管人家过的是好是坏呢?
他就说:“过的坏了咱不笑话,过的好了咱不羡慕。什么锅配什么盖,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这阴阳怪气的给人家说丧气话,还说不眼红?这会子心理不平衡了吧?”他从沙发上起来摇摇头:“老马同志,你也是老D员了,就这思想觉悟?就这点认识?这话传出去,人家更得笑话你了!”
给马大姐的气的:“我眼红?我怎么眼红了?”她坚决不承认,还嗤笑一声,“我眼红他干什么?我儿子孝顺儿媳妇利索,还给我生了两个大孙子,我乐都乐不过来呢。咱们是没一下能赚五十万的能耐,但至少日子过的太平。可那有了五十万的,你说日子该咋过?”说着,她脸上的红晕瞬间都添了三分,眼睛亮闪闪的满是幸灾乐祸:“真不是我笑话他们。你想啊,这乍然富裕了,还不定怎么飘呢?以前日子难过,那两口子的关系瞧着还成。别管别人怎么笑话,夫妻也还算恩爱和顺。可这有钱了,男人有钱就变坏……”
“你快盼着点人家好吧。”曹海点了点自家老婆:“他那娘娘牌,虽说是靠着因瑱的主意卖出去的,但再注重包装,内里的东西拿不出手也长久不了。你别忘了,厂子是在人家小林的名下的,钱也是小林的。再者,那方子都是小林的,因瑱再怎么扑腾,不敢拿她媳妇怎么着!”
“看看看!你也觉得日子肯定跟以前不一样了吧。”马大姐抓住话里的漏洞,便笑:“你也说了,是不敢拿她媳妇怎么着,却不是不想拿她媳妇怎么着!这一字之差,那日子可就是天差地别。心甘情愿的好好过日子,和不得不好好过日子,是不一样的。”
“你这女人!”这就是抬杠了这!
“还真不是抬杠!”马大姐的胳膊挥舞着,声音都高亮了起来:“不说那两口子,就只说亲戚。咱们家不算,你说因家那兄弟姐妹的那么些个,亲戚的亲戚套亲戚的,这个伸手借两千,那个伸手要五百的。今儿借,明儿借的。个个都想着,你有五十万呢,你说你好意思不借吗?还有这么些个同事朋友,谁家的日子都难。大家都在一个圈子里的,想倒腾钱拆借点,都没地方去。如今好容易圈子里出了膘肥体壮的,大家还不得一哄而上的薅羊毛。你说,这借给谁不借给谁?借给人家,人家说你钱多,以前你在难处的时候也帮衬过你,借了你的你给了也是应该的。不借给人家,瞧着吧,这就把人彻底给得罪死了。”
要是这么说,那还真说不好。
人心不都是那样吗?
林雨桐和四爷哪里不知道肯定有人背后嘀咕,但这有些事就是这样。
先上门借钱的是因二姐因秋菊,这因秋菊在林雨桐的印象里,就是个老实人。在厂里的车间上班,纺织厂嘛,整天在机器跟前,一天一天的走着。那一年的年底了,车间赶进度,她偏身体不舒服,给组长请假,结果组长说坚持坚持,她就老实的真不说什么了。然后一天一天的坚持,那腿肿的都跟大象腿似的,她家的孩子是个姑娘,比因何因唯大一岁,瞧见她妈那样,哭着找四爷,小舅舅嘛,人比较厉害,厂里的人都不敢得罪。孩子一说,因瑱才知道了,过去跟车间里闹,直闹的把那组长给撤了,厂里给因秋菊补贴了不少东西,连着领了一季度的双份奖金,这事才过去了。
他男人倒是供销科的。可二姐夫这人混在供销科,那也是在科里打杂的。就是记账,来来回回的,有时候还去车站那边盯着进货出货。那几年忙的时候也不着家。这几年闲了,那就真闲了。
晚上捡破烂,早晚拾人家的菜叶子,就有因二姐的份。
为啥那天因唯回来说,她奶脸色不好,对林大嫂的话很不高兴。这便是因着自家的闺女日子过的不行,被人瞧不起。
四爷今儿去税务所了,税收的事不是小事,他去办这事了。林雨桐呢,难得在家歇半天。其实她现在挺忙的。中秋过去了,但厂里的生产并没有停。
这求人办事要送礼的事,什么时候都不缺。
比如厂里推出的一款健康养生糕点,这是去看病人,去看上了年纪的人的首选。这个要价更贵,一盒下来一百二十八呢。可这预定的人还是多到不行。
这紧跟着下来不是重阳节了吗?
重阳节有重阳糕,食盒里还装二两瓷瓶精装的菊花酒,又有专门定做的茱萸配饰。
两人又打出广告,弘扬传统文化,重拾传统节日。
如今是都奔着国外去的,出国成了风潮。好些人都看不惯,就说这难道国外的月亮就比国内圆之类的话。这个时候,隆重的要过重阳节,将传统习俗挖掘了出来。四爷还专门拿着做出来的样品,跑到省文化局。他们之前也定过自家的糕点,如今拿着礼上门,为的也是文化局管辖范围的这点事。
这文化局的人觉得有意思,也帮着往上传话了。不管人家的目的是什么,但这个提法很好啊!
什么时候,传统文化都不能丢的。
有相关部门的首肯,如今这广告正做的如火如荼。
那边光是接订单,就十多个人也忙不过来。林雨桐在家歇半天,是因为例假来了,虽然不难受,但四爷还是叫歇着,林雨桐也不挣扎,钱这东西,什么时候是个够呢。
因大叔腿好了,但林雨桐和四爷都以伤筋动骨为由,认为这才几个月的时间,不休养好,是不能爬楼梯的。而因琦和程开秀两口子也没说来接人,于是,老两口子如今还在家里呆着呢。
因大妈知道儿媳妇是怎么了,于是一早就是生姜红枣红糖的,就在锅里熬着呢。
然后因二姐来了,林雨桐在房间里躺着呢,因大妈在厨房门口搬个小板凳择菜呢,门敲响了,林雨桐才说起身要去开门,就听见因大妈说:“来了来了——家里有人呢——”
这是叫外面别敲了,怕影响林雨桐休息。
其实她压根就没睡着。既然没睡着,她干脆掀开被子,拢了拢头发,就准备要起了。
那边门开了,林雨桐听到一声:“妈!”
听声音她知道,这是因二姐。
就听见两人进门关门,然后因二姐问了一声:“小弟在没?”
“没在。”因大妈过去择菜去了,就问说:“今儿怎么来了?这都快吃饭的时间了,美萍也快放学了,怎么?川东在家做饭呢?”
“不是!”因二姐搓着衣服角,好像很难开口的样子。因大妈低头择韭菜,也没注意。结果就听二闺女说:“妈,你能跟小弟说说,叫他借给我几百块钱不?”
林雨桐的手都放在卧室的门把手上了,又轻轻的松开退回去了。这个时候出去就很尴尬了。
按说都是成年了,做姐姐的找弟弟借钱怎么了?嫡亲的姐弟,这关系借钱要是张不开嘴,那别人就更别张开嘴了。结果她是想着四爷和自己不在家,然后偷偷的找老太太来说来了。想叫老太太说句话,叫四爷借钱给她。
这么兜圈子干什么?
得嘞!
林雨桐将鞋踢腾了,干脆躺床上闭眼睡吧。
果然,躺好了,卧室门轻轻的被推开一条缝,然后又轻轻的关上。她知道,这是老太太偷偷的看儿媳妇是醒着还是睡着呢。这醒着就醒着的处理办法,睡着有睡着的处理办法。
谁叫自己生下这么个老实头呢。
见儿媳妇睡的沉了,老太太关了门,压低声音道:“这是你们兄弟姐妹的事,我跟你爸老了,不管这么些。不是我说你,你这么做事就不对。你要借钱,你弟弟借钱给你,然后等你手头宽裕了,不管多早晚的,要还给你弟弟。你叫我跟你爸搭手说这事,这情分全都没了。这钱是交到你手里,还是交到我跟你爸手里,这给了你,将来是还还是不还。这要是给到我手里了,你弟弟能再从我手里把这钱要回去?”
“妈!我没想着不还!”说着,便哭了起来。她一说话,声音就洪亮,压都压不住。车间里出来的女工都是这样的,整天里在车间,机器轰鸣的。彼此说话,要是说话的声音小了,别人根本就听不见,这么些年下来了,饶是个腼腆的人,但这一开口说话,就变了。好大的声响。
林雨桐真是想装着听不见都不成。
因大妈急的什么似的,可也知道,这孩子你叫她小声说话,她也不会了。
就听她说话带上了哭腔:“你说我这一当姐姐的,找弟弟借钱,我是张不开嘴。不是实在没办法,我都不来。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您说我怎么不回去做饭去……前儿其实家里就只剩下两块钱了,只买了一点面粉,称的散装的,然后捡了萝卜缨子白菜梆子,回来活在一起蒸了菜馒头蘸着蒜汁子凑活了两天。一星期前孩子就头晕,去医院人家叫喝葡萄糖,只说是营养不良,我跟东川我们好糊弄,可美萍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把因大妈气的,也不管林雨桐在家了,就说:“你是哑巴了!你是没亲人还是咋的了!我听你说东川去工地上给人记账去了,我还当是他在外面找到活了。想着这有活干就有钱拿,这日子再难,这吃喝该是不愁的。结果是家里揭不开锅了你来了!你早干什么去了?还知道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有你们这么当爹当妈的吗?你也是,你不开口,你不会叫王东川来?他就是不好意思上老丈人家的门,他就没个三亲四友,借不来钱还借不来两碗米……”
“借了,借的都不好意思开口了。”其实不是不好意思开口,是东川找朋友借的时候人家说:“你也是,有那么有钱的小舅子不上门去借,跟咱们借着三五八块的,有什么意思?”但这回她再老实也知道不能在这里说,便道:“百川去工地上记账了,可那本来就是私人老板。如今工地上的活完了,可工钱没给呢。说是年底给,可这到年底还有三个月呢,日子怎么过。他才说弄个三轮车出去拉货去……可再是能挣现钱,今儿总是没米下锅的……”
可老太太身上只有十来块钱了。
秋季开学的时候,丽君的学费那边两口子拿不出来,是她叫老头子带着孩子去报名的,给孩子把学费补课费都给交了。
平时在这边的花用,小儿子两口子管的不紧,厨房的抽屉里总放着百十来块钱的零钱,叫买菜卖肉的,随手零花的,都从这里面拿。可儿媳妇手再松,她也不好意思挪用这钱,就怕为这个起纠纷,每天都记账的,花了多少买了什么,一笔一笔的记得可清楚了。
如今二闺女家里揭不开锅了,但老太太还是忍着没拿那钱,只把身上的十六块钱掏出来给了,又把家里的菜啊、米面啊之类的给装了不少:“这么着,你先回去,先给孩子做饭去。等吃完饭了,再过去。”
那时候桐桐也该醒了,她过来找弟媳妇借也是一样的。
而因秋菊一看钱和东西,忙道:“妈,不用了,这能凑活三五天的。有这个功夫,东川拉货当天拿现钱回来,家里的日子也能往前熬了。等宽松了,我再给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