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鸭不动声色地扶住秦宇诺。若非如此,她恐怕会直接坠地。
就像潇翊一直扶着穆婉一样。
穆婉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保持着一贯的温婉和煦。如此有教养的女子。穆婉凝视着秦宇诺,说:“我一直在想,我的诺儿该是什么样子,从她出生离开我之后,我就在想。”
秦宇诺哭道:“娘……”
穆婉的声音猛一颤抖,终于透出哭腔:“我觉得,她可能就是你这个样子。真的,她在我梦里,就跟你一模一样。哪怕全是假的,你也与我有过半年的母女之情,就相当于我的诺儿陪过我半年。我就当那半年,是诺儿的魂魄附到你身上。”
她极快地唤道:“云黎!”
潇云黎得令,几步跨上船头,将肩上的一只小包裹稳准狠地塞进秦宇诺手中,说:“里面是爹娘留给你的东西。对了,还有奶奶托我们捎的。”
“奶奶”两个字,如钉子钉进秦宇诺的心,剧痛的同时,阻截了浑身血液的流淌。她整个人都被凝定住。
潇云黎退回去之后,潇翊终于开口,秉承一贯的沉缓:“怪也怪我当时行事鲁莽,欠缺考虑。那等诱惑,不是每个人都能抗拒的,更何况是你一个从小遭罪的孤苦丫头。从前的事不再提。山长水远,你们自行保重。”
说完,挽着穆婉的手臂略略用力,便促使穆婉同他一道转身,终于将即将远行的舟辑扔到身后。
残月上中天,淡云沉默地飘来荡去。舟辑两边寒波如潮,两岸山峦侧立千尺,森然欲博人。
秦宇诺抱膝坐在夹板角落,已是深秋,夜风吹得手脸刺痛,她恍惚不觉。
脚步声缓缓靠近,大鸭在她身边蹲下,将一条薄衾披到她背上,说:“风大,进舱里去,好不好?”
小心翼翼的询问,带着安慰之意。
秦宇诺不语。
片刻,大鸭又说:“先睡觉。有事明天再说。睡一觉就好了。真的,再大的事,睡一觉就会舒畅许多。你要相信我。”
秦宇诺突然开口,小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卑鄙,很不要脸?”
大鸭一时没反应过来。
秦宇诺自嘲地笑笑,又说:“我以前总嘲笑秦若凝,觉得她阴险狠毒,毫无底线,简直不配为人。但这会儿一想,她再不堪,那些愿意对她好、甘愿受她玩弄的人,也是自愿的。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公平公正。她不像我,装出一副纯净无辜的模样,却往别人心尖的伤口撒盐,撒得毫无顾虑。在别人毕生的痛楚之上进行欺骗,我是世上最无耻和冷酷的骗子。我该被五马分尸。”
大鸭说:“也不能这么说……”
秦宇诺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又接了下去:“大鸭,你不知道,其实爹爹,啊不,豫阳王,询问我那颗珠子的来历时,我本想实话实说的。但我最终没忍住。他说得对,我拒绝不来那种诱惑。”
她转向大鸭,双目睁得大大的,眼神缭乱,透出茫然和委屈:“我真的拒绝不来那种诱惑。有爹爹疼娘亲爱,一家人将你当成真正的小姑娘,而不是白吃饭的废物。我一直在想,哪怕我从记事之后,受过哪怕一分,一分,一分那种疼爱,我也不至于一念之差,做那种上天害理的事……”
她情绪愈加激动,说到后来,已是哭嚎混乱不堪:“但这又是什么理由。这世上受苦的人多了,谁也不会像我一样去伤天害理。大鸭,大鸭你说我是不是本就是个恶人……”
秦宇诺再也控制不住,开始狠狠撕扯自己的头发,大鸭手忙脚乱地阻挡,情形愈加糟糕,哭喊声从船尾荡出去,在河面长长延展开,两岸枯树都开始凛冽起舞。
秦宇诺边撕扯头发,边拳打脚踢,变哭诉:“人真的不该吃苦,人为什么要吃苦,吃苦一多,连做好人的心性都被剥夺走。有些人就是失去机会做好人。这种人多可恶,上天就不该让这种人活着……”
秦宇诺不知自己那晚是怎么睡过去的,她完全处于癫狂状态,狂躁不知所之。她隐约记得,自己被大鸭强行制住,抱进船舱,按到床上。
她疯狂地哭叫和反抗。
末几,手心一凉,好像握住什么东西,粗粗一看,好像是根鸡毛掸子。
她听见大鸭低低地说:“来来,揍人吧。心情糟糕时最适合揍人。揍一顿就好了。这招最管用。这次听我的准没错……”
秦宇诺混沌地想,小时候每当伯母沈金娥心情糟糕时,就喜欢揍她,揍得她哭天抢地。如此看来,大鸭说的是对的,揍人真的能舒展心情。
于是,秦宇诺手里的鸡毛掸子就挥了下去,挥得力拔千钧,披荆斩棘。她感觉鸡毛掸子抽在软的东西上,可能是后背,可能是肚子,也可能是胳膊,她分不清。总之,那是大鸭。
每一抽下去,心里涨极的悲哀就泻出一点,就像给一个即将爆炸的皮球放气。慢慢的,满腔痛苦就没那么不可忍受了。秦宇诺不无感激地想,大鸭这次总算说对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