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分付新春与杨柳。
密林繁茂的山谷,春水碧波环绕。树木搭建的院落和小屋,沿院外桃杏成荫,杨柳堆烟,园中茸草润绿,大团辛夷花吐绽芳华。
今年的春天好像延续得特别长,往日这时已有了仲夏的热切。
屋檐下有一条白石搭建的,非常幽雅的长廊。廊下搁一架软榻,榻上的女子穿宽松寝衣,大腹便便,眯着眼晒太阳,慵懒舒缓得像只猫。
时间过得好快啊,好像不久前才得知肚子里有种子,怎么眨眼就这么大了,每天在闹腾,搅得她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怀孕的女子,正是秦宇诺。
那日长乐殿被炸,地面又塌陷。秦宇诺事后才知道,地面之所以塌陷,正是因为太后启动了长乐殿的机关。
当时真可谓千钧一发。若地面晚塌陷一步,秦宇诺和潇云殊,就会随长乐殿的宫阙树木一起,灰飞烟灭。
但长乐殿中,怎会存在如此精密又危险的机关?太后居住长乐殿数十年,究竟将长乐殿改制成了怎样的武林密地啊?
无论怎样,她和潇云殊完好无损,这才是最重要的。
二人随后在地底暗道中与太后汇合,一路回环秘绕,也不知走了多久多远,好像整个帝京的地底,都已被打通似的。待从出口处穿出,重见天日时,已是处于墨河的一道支流边。
三人再顺支流乘船往下,历经一月,到达一片杳无人烟的深山密林,景色壮美,果实丰饶。彼时秦宇诺的身体已沉重起来,再也难跋涉,三人就此做下决定,进入山内安营扎寨,定居下来,只等孩子出生以后再说。
之所以要隐居,主要还是因为潇云殊的缘故。
南淮兵败,南淮王室难逃厄运,而潇云殊作为潇铭的第一副手,若被擒,必定是没有活路的。
况且潇铭接下去的遭遇,也让太后心如刀绞。她毕竟是潇铭的亲生母亲。
种种原因加在一起,让他们不便、也不想再与外界接触,只愿归隐山林,至少图得一时清净。
其余从前担忧的人,也各自有了着落。沐梓晟夫妇不消说,已被西楚帝救走。潇翊在明河起兵的一日,已趁乱逃出,与亲军汇合。慕婉和潇云黎已被明河所救。该解除的危机,基本都已解除。
倒是明河,秦宇诺想办法联络,却总没有音信。
再有,就是素羽和鸿道之那几人。自秦宇诺从苍龙神山重归帝京之后,再去他们藏身的地方寻找,却已人去楼空。当时时间紧迫,秦宇诺也无力去追。
但再一想,他们几人,原与一切危机无关,只要小心避开邺华山庄的人,就能保得平安——即时遇到邺华山庄的人,不是还有个哥舒文荣吗?有哥舒文荣维护,邺华山庄不会将他们怎么样的。
因此,几人在山中安定下来,秦宇诺一心一意养胎,被太后照顾得无微不至。
秦宇诺现在才知道,太后本也姓秦,单名一个“瑛”字。
隐居期间,潇云殊不时乔装改扮,去五十里开外的偏僻小镇上采买必备品。小镇因设有驿站供往来商队居住,潇云殊慢慢也就从商队口中,打听出了外面的现状。得知他父王潇铭的死讯,他无法不痛苦。幸被秦宇诺悉心开导,方才慢慢缓解过来。
潇云殊带回来的另一个消息,却让秦宇诺震惊不已。
西楚帝死了。
那厚颜无耻、对任何事物都充满把握、怡然自得的西楚帝,竟然死了。
秦宇诺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心里被一阵风席卷一空,连心跳都不知何处去。
夜深人静,她独自去到后山的河边,放了几只莲花灯。看莲花灯往夜幕深处缓缓浮动,她脑中便出现沐淞玥那张好看而戏谑的脸,似乎还对她说——“你知道被我睡叫什么?嗯?叫宠幸!”——想着,忍不住一笑,眼泪却汹涌出来。
她想,生命多脆弱啊,简直跟浮游一样,说没就没了。
她慢慢接受了大鸭死亡的事实,因为有腹中孩儿带来的安慰。却不想又被沐淞玥的死亡刺激了一遍。
今天天气不错,山中阳光清透,清晨一场小雨刚过,枝叶间水露闪烁如碎水晶。
秦宇诺懒洋洋地躺在屋檐下,等候奶奶做的鸡汤。
她现在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奶奶是铁了心不让她劳累分毫。哪怕她一再提醒,一动不动又吃得多,分娩时恐怕会有困难,奶奶也置若罔闻。
潇云殊坐在一边,认真地编一张渔网。
他的手很巧,不碰笔墨或刀剑时,做杂事也是一把好手。
放在三个月前,秦宇诺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和潇云殊还会有重逢的一日,并且还能摒弃前嫌,生死与共。
那日潇云殊在长乐殿救她,直至今日,她也没想通,潇云殊是如何认出她的。她压根就是“蓁蓁”的模样。
潇云殊对此,只淡淡地表明——“对有些人,根本不必用眼。”
这话让秦宇诺既困惑,又莫名地感动。
潇云殊的母后在半年前,因恶疾去世,现在他的父王也去世,他真成了孤儿。倒是曾有个爱妻林莞尔,他却绝口不提。每当秦宇诺因为好奇而小心翼翼地询问时,他只冷笑摇头,秦宇诺也就不好寻根究底。
但就这样,有奶奶照顾,有潇云殊陪着说说话,日子其实也挺安闲的。秦宇诺一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潇云殊的渔网已基本完工。蓦地,潇云殊起身,盯向庭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