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正旦,衙门开了印,诸般事务开展起来后,接触多了,陈仓才意识到有些严重。
虽然秦越隐藏的极好,与往日没什么两样,但陈仓还是看出了问题,虽然,每个人下了战场后,都会有一段时间的后遗症,精神或多或少都有些反常,但秦越也算是经历多了战事,而且过去这么久了,不该还有恍惚的。
秦越自己当然知道原因所在,所以听说陈仓要与他好好聊聊时,他特意定下了日子,特意下厨治食,特意把喝酒的地方安排在内书房。
“九郎,你变了。”
秦越笑笑:“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坏。”
“怎么个坏法?”
“胆怯,不安,这样的情绪,不该在你身上出现。”
话题一开始,便因陈仓的四字定义陷进了沉默。
陈仓没有再说话,自顾着对付烈酒美食,也不用筷子,一刀切下,用刀尖挑着肉便往嘴里送,嚼吃的十分彪悍。
秦越呆坐了一会,也开始喝酒。
干喝。
连喝三碗后才一抹嘴巴,苦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背靠背打出来的,这点默契感知还是有的。”
“那你知道我为何不安?”
陈仓摇摇头,眼前的人他太熟悉性子了,只要开了口,必有后文,也就懒得猜了。
“说出来要让人笑掉大牙,打仗我不怕,生死我不怕,蜀中全境光复了,就连秦凤路也拿下了,远超战略目标,可这结果,我却怕了……真怕。”
陈仓怔住了,他想过无数的不安缘由,就是没想过会为这个而害怕。
“这……就是你说的自卑?”
“是,也不是。”
秦越挟起一片牛肉,却又停在空中,看向那整面墙的舆图,自嘲的一笑:“打算起兵时雄心万丈,出兵时意气奋发,然而,顺利接收了秦州后,那种恐惧感却倏的暴发了。”
“整整五十州,二百五十县,三百九十多万户,八百六十多万丁口,加上妇孺,最少有二千万人,他们……有没有好日子过,全在我的一言一行中……
我……我真的感受到了如山的压力,怕了,怕了,其实,那天回来,我有准备讲些什么的,起码场面上要过的去,但是,你不知道,那夹道欢呼声,竟然比刀矢还令人恐惧,纯朴善良比恶意歹心还狰狞……”
“其实,打生打死的,结果与百姓何干,可他们却要为这结果买单,然后为所谓的胜利而欢呼,自从出兵,东征路上加上益州、夔州各地,士卒加上民壮,阵亡者整整七千多,伤残者一万一千多……
以前,没有这么深的感触,因为我们的背后有朝廷,有现成政令执行,现在,这责任全得由我来背着,那些长眠于地下的,全是各家各户的顶梁柱呐……
我成不了铁石心肠的政治家,野心家,真的……心中的那道坎过不去了。”
秦越将筷子一弃,端起酒碗一气喝干,眼眶却泛了红。
把话说出来,心里就好受多了,虽然,从技术层面上来说,他有的是办法为自己减负,为自己开脱,然后有的是愚民手段,经历了后世资讯与知识大暴炸,说理想,绘蓝图,洗脑子,打鸡血,多少会一点,把什么主义拿到这时代来用上一用,有的是嗷嗷叫冲前者。
但他一直没用,原因便是他还束缚在自我织就的茧中。
回益州时,面对夹道欢呼的百姓,他当逃兵。
庆功宴上,面对满腔热诚的士绅,他当逃兵。
在政务上,他当起了最不负责任的甩手掌柜。
在师父师娘当面,他选择了最不靠谱的搪塞。
因为他有热血,所以他举起了东向的勤王大旗。
因为他有担当,所以他面临着自我批判自我否定自我挣扎的折磨……
铁肩担道义,妙手着文章,说易行难。
陈仓陪着他喝了一碗,看着他难受的样子,心中也是万般感慨,眼前这位,过了年也才二十四岁呐,正是青春勃发之际,却早早的挑起了不堪承重之担。
“别的某也说不来,只能说,你行的,要没有你,某可能还在当伍长什长,升升降降无数次了,可你一来,某便一路高升,以前管五百人难,现在带万五兵了也不难,那句话怎么说的,撑一撑就撑大了……”
秦越笑笑,无可耐何的端起酒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