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小曼的心底微微躁动着，好似雏鸟从破壳中探出脑袋，沈青书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今天是周六。”
“……喔，喔。”简小曼有些尴尬地偏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她才重新转回头又问道：“那你是为什么来这里？”难不成是在担心我……
“我是担心你。”本来想要半开玩笑说出来的后半句话，快到嘴边时又被女孩咽了回去。
“担……担心我？没那个必要吧？”简小曼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时的音调突然变高了，连忙咳嗽了一声。
简小曼蹙起眉头，好很不满似地盯着他看，像是要从他的脸部表情中发现什么，直到把沈青书看到浑身不自在了，她这才松开眉毛，露齿一笑，“没问题。我说过我会听你的话的，你要是想阻止我，我就不会去做。”
“我说了，你找谁报复不关我事。”沈青书强调，“这只是一个提醒而已。”
“随便啦，反正我走就是了。”简小曼叹了口气，很没淑女气质地拍了拍肚子，“我饿了，路上陪我去买点早饭呗？”
“……好。”简小曼走在前面，轻车熟路拐入一条小巷。沈青书没有开口，他知道这种深巷里卖的炊饭油条是最香的，且一大早就出来转了一圈，自己确实有点饿了。然而，谁都没料到，这却是个错误的选择。
这边距离简小曼被追赶的街区已经有段距离，她还以为自己安全了，就暂时放下了那群奇怪的野狗的事情；而沈青书是根本不知道这回事。所以，当嗅见气味跟踪上来的狂犬们突然出现在沈青书和简小曼面前的时候，可以想见他们的惊愕与慌乱。还未彻底亮起来的黯淡天色中，寂静无人的羊肠小巷前头，野狗们缓缓出现，姿态如同真正的野兽那般凶恶。
简小曼怔怔地看着它们。她发现……如果自己没看错的话，狗群身上的“黏连”症状似乎加剧了。这让它们看起来更像是一头整体的怪物。
“快逃！”沈青书的反应还算快，一看野狗们的状况很奇怪，虽然还搞不懂情况，立即就打算转身逃跑。当然，他没忘记拉了一把女孩的衣角，提醒她赶紧走。奇怪的是，他却没能一下拉动简小曼。她的鞋底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愣愣地直视前方。她不走，沈青书自然走不了。他还以为简小曼是被吓傻了，于是咬紧牙关，张开手臂挡在了她身前。
而就在下一个瞬间，领头的狗扑了上来，和它紧紧黏在一起的野犬亦跟着一起跃上半空；这个动作让它们躯体间的连接部分赤裸地展现出来：覆盖着一层薄膜的粉色肌肉，在肢体间畸形而虬结地肆意生长，一个个鼓起的肉瘤在风中颤抖和抽搐，就像长了不止一个头的怪物正对少年少女龇牙咧嘴，涎水飞溅。
……沈青书的意识逐渐复苏。
“我这是……”他觉得脸颊上传来热意，有种闷闷的、呼吸不过来的感觉，连忙强迫自己睁开眼。眼前的一幕却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靠在墙边的简小曼闭着眼睛低着头，似乎是睡着了，顺着重力散落下来的黑长直发落在他的脸上，如有生命般轻轻搔动着，让他的鼻子一阵发痒。沈青书吃了一惊。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女孩的大腿身上，隔着衣料和裤子，仍然感受到从后脑勺和侧脸传来的肌肤热度，这令沈青书感到十分不自在。
可他却没有动。沈青书仰望着简小曼沉睡中的脸庞。他从未见过这种时候的她，女生白皙的面庞和端正的五官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神态宁静安详，宛如一尊栩栩如生的女神像；唯有侧脸上贴着的创口贴，给人带来几分属于青春女孩的鲜活印象。
他有点呆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没一会儿，简小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睁开双眼，像是被他的动作吵醒。女孩揉了揉眼睛，低声咕哝道，“你醒了啊。”
“呃……啊。”沈青书回过神来，突然间有种莫名的慌张。她却好像没有发觉现在的情况有哪里不对。
“我，我刚刚？”伴随着呼吸逐渐平复，沈青书总算能说话了，只是因为嗓子干涩的缘故还显得有点哑。
“你刚才是被吓晕过去了，真是胆小。”简小曼想了想，微微歪了一下脑袋，轻笑着回答。
……还有这种事？对了，他们被一群野狗盯上，然后他就……等等，自己好像真的就这么昏过去了？就在对方面前？他居然有那么怕狗？沈青书咳嗽一声，有些尴尬地坐起身，从女孩的膝盖上离开。但就在这时，他才彻底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一切；不对，问题不在狗，而是自己看到了……看到了某种很奇怪的东西！
“那群狗呢？”
“跑了呀。我只是随便吼了一下，结果它们就全部被吓跑了呢。我都没想到会这样顺利。”简小曼说话的同时，瞥了一眼被自己召唤出来的东西“毁尸灭迹”的现场。黏连在一起的野狗们已经被吃得半点不剩了，连血迹都没留下来。
“那群小狗狗看上去是凶了点，但还不至于做出伤人的事情，看来是我们俩担心过头了。”真的是这样吗？沈青书忍不住扶住自己的额头，怀疑地看向对方。简小曼却仍旧是那副很自然的态度，继续说道：“不过嘛，还是要感谢你。我还以为你刚才会被吓得转身就逃呢。这群狗真的气势很足，在附近可谓是人见人怕。带着小孩的大人们看见了，都会绕着走。”简小曼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后姿态轻盈地原地转了个圈，她将双手负在腰后，俯瞰着他，“没想到已经到下午了。你觉得身体如何？要我陪你去一趟医院吗？”
“呃，不用了。”
“……是吗。”简小曼点点头，又说道，“那我走了。”她抛下这句话，就准备离开。
“等等，不是说好一起吃饭吗？”沈青书下意识叫住了对方。
“你希望和我一起啊？”简小曼转过头来，脸上笑意盈盈。沈青书蹙起眉，总觉得她给人的感觉有点变了，“之前说好的是早饭，你要想约我吃晚饭，就再邀请一次。”
沈青书没有理睬她的打趣，只是皱着眉头问道：“所以，你这是打算去做什么？不是要回家吧。”
“为什么这样说？”简小曼问道。
他指了指少女的手，从宽大的风衣袖筒里钻出的纤细手掌，正牢牢地攥着甩棍的柄端，用力到指尖发白，青色的毛细血管隐现。
“你说这个啊……我还你不就是了？”她将甩棍递过来。
沈青书没有接过来，而是一脸认真地指出：“我觉得你是想去打人的。”
“又是这个问题啊……”简小曼叹了口气，“好吧，我承认，我是打算去找他们。我不可能不报复啊，你被人欺负了，难道还能不还手吗？你要是选择忍耐，他们就会觉得你好欺负，然后你就再翻不了身了，明白吗？”简小曼出于谨慎考虑，本来的计划主要还是以自保为主。但是这会儿，她发现自己的确拥有报复的能力之后，想法就改变了。
“我说过了，我没有阻止你的意思。虽然我是觉得报警比较好，只是我看你好像不乐意……”沈青书说道。
“我当然不乐意。”简小曼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他们几个都是未成年人，能不能处理，就算这伙人都被关进去了，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吃了这种大亏，必须得从他们身上报复回来。更何况……..”她的话头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轻飘飘，“要是警察来调查了，学校里大家都会知道我是……呃，那个词叫啥来着？对了，是被‘强奸未遂’。沈青书同学，你觉得那时候我的处境会变成什么样？”
“这……”沈青书想要阻止她，是担心简小曼惹出麻烦，别等会儿做了坏事的人没出事，结果她却先被送进少管所。可仔细想想，他有何理由阻止对方？这件事要管，那件事要管，他又不是简小曼的家长。沈青书现在真的有点搞不懂自己的想法。虽然两人之前的关系很僵硬，可他昨天还是救了她。他当然不觉得有问题，反而觉得很庆幸，这是一件能挺起胸膛的大好事……但当时的他，是真心觉得把对方救出来就好了，之后的事情都和自己无关，这才符合他的心意。可是现在呢？到头来，他还是忍不住想要管她的闲事，远没有自己想得那么潇洒。
他每次看到简小曼，内心总会浮现出复杂的情绪，这种情绪是自从认识她之后不久就产生了，此时此刻亦是如此；而这种情绪一旦表露出来便是烦躁，一种不知缘何而来的烦躁……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简小曼没有开口，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头顶落下来的阳光愈来愈热烈，他胸口处烦闷的火正在燃烧。那天听见后排的男生说起简小曼交了男朋友的事情，那家伙还有意让自己听见，当时，他内心涌现的就是这种感觉。沈青书以为自己是讨厌别人将自己和一个不良少女牵扯在一起，于是他才对别人说“我和简小曼不是一路的”，而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
沈青书长长吐了口气。……真是复杂，别说搞懂面前的女孩在想什么，他连自己的内心都搞不懂。他顺着自己的心情，沉声开口：“然后呢？在那之后，你又要做什么？”
“什么意思？”简小曼问道。
“你还会像过去一样吗？”沈青书说道。
“奇怪的问题，”简小曼眨了眨眼，表情有些不可思议，“我还能变成什么样？”
如果简小曼还是继续过着现在的生活，如果她还是没有任何改变的话，她还是会被人盯上，这次就算报复了那几个人，下次还有可能被他们找人报复回来……而总有一天，对方还会遇见昨天那样的事情。到那时，自己还能有机会救她吗？或者说，除了自己以外，还有谁能对她伸出援手呢？一想到这里，那种烦躁感仿佛积累到了顶峰，从他的心头一直涌到喉咙处。沈青书张了张嘴，那句话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你……就没有想过要改变吗？”
简小曼没有回答，注视着他的瞳孔似墨般漆黑深沉，透不出半点情绪，神态异常平静。
沈青书却管不了她在想什么，只顾着把自己的想法全部一股脑说出来：“你没有想过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吗？如果以后又遇见那种事情……你只是一个人，对方却不止一个，而且只要不想办法远离这群人，他们会不停纠缠你，到时候你又该怎么办？这样下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迟早有一天会出事！你应该做的是彻底地改变自己，让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像个普通学生那样生活，遇见麻烦就去找自己的父母长辈，找老师，找警察，找大人来帮你，而不是永远一个人想办法。我不知道你是有什么困难，可是我觉得脱离当下处境的最好办法就是读书，现在开始还完全来得及，考个好的大学，拿到奖学金，然后，然后……”
他的话说到一半卡壳了。沈青书刚才越说情绪就越激动，等他停下来后，却一时间想不到该如何继续。正所谓“交浅言深”，沈青书意识到，自己一时间冲动所说的，都是他本人根本没有立场去讲的话。他就像对方的长辈那样居高临下地指点别人的生活，不论对错，听到他人耳里只会觉得“这个人脑子有问题吧”。他以为对方会扭头直接走。然而对方的反应，却超出了他的预料。
“你说得很对。”简小曼神情平静，点头表示赞同，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