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了一口茶,让涩涩的茶水在口腔里滚动了几下再慢慢地吞咽进肚子里,然后有些难为情地缓缓开口:“我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因为会读书考取了一所中专学校才不必去种田谋生。可是师范毕业之后仍旧被分到乡村小学任教,尽管后来调到了乡镇中心小学,毕竟带了个‘乡’字,还是没有彻底摆脱农村生活。找对象依然是高不成低不就,自己很不甘心,进行过很多尝试很多努力去改变命运,但是都没能如愿。到二十五六岁了,还是孑然一身。父母这时老催婚,但自己总觉得事业未定何以安家。后来突然母亲生病过世了,老人家至死都没能看到我成家,带着遗愿走了。我感到非常愧疚,觉得没有尽孝,于是疯狂迷恋写作来减轻内心的痛苦。”
师梦怡感慨道:“你可真执着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不想被人轻视,觉得可有可无。”我语气平淡。
“这就是志气。”师梦怡欣赏的口吻。
“我的文章没有一句批判现实的话,再说我写东西自承后果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人各有志,何至于一起来陷害我呢?我好几次都想动手打人,但是静下心来一想,他们也是可怜的棋子,暴打帮凶没有震慑力,揪打幕后元凶才是王道。可是巴结所谓领导的人太多,无从下手。”我至今回忆起众人密集的狗皮膏药似的骚扰纠缠,头皮都会发麻。
“胳膊拧不过大腿,识时务者为俊杰,知进退者乃高士嘛。”师梦怡倒挺会安慰人的。
“我停止写作自觉没什么奔头了,心里绝望,看看跟我年龄一般大的都做爸爸了。父亲年龄越来越大自顾不暇,没有精力来管我的亲事,亲戚朋友都劝我不要太挑,随便找一个就行。于是在没有什么心理预期的状态下,我就麻木地找了个人。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发觉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共同爱好,审美趣味也不相同,很不対劲,很想抽身退出,可是那女的已经怀上孩子了,亲人们怕我悔婚影响了正派名声。我只好硬着头皮按程序走下去。”唉,世上没有后悔药,人生也不可重来,错误的痛苦永远无法消失。
“心情决定感情,盲目结婚无异于自杀。你这人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师梦怡精确地指责,戳中我心。
“是啊,是跟自己过不去。后来女儿出生了,我还是很高兴的,虽然于这世上不能留下经世的作品,但是留下了自己的复制品也同样可以经世,同样值得安慰。我小心呵护着孩子。为了孩子的教育着想,从乡村搬到了县城。几年之后也有了自己的房子。”站在世俗生活的角度而言,我混得也不算差,但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从没有真正地开心过。
“嗯,尽管你心不甘情不愿结婚,但对家庭还很负责,还是一个好男人。”师梦怡听得很仔细,点评很准确。
“都是看在女儿的份上。后来挨不过七年之痒。各种矛盾全面爆发,经常吵架,无法调和。那女的趁我不在家还居然出轨。没有情操不讲脸面的女人只会用身体表达感情,如果爱你就跟你睡,如果恨你就跟别人睡。有了这事,婚坚决是要离的,多次请双方亲戚调解也不可能有任何效果,只好签订离婚协议,孩子由她带,我每月支付教养费用。可是没带几天,她又将孩子丢给我,自己独自去外面潇洒走一回了。为了孩子我毫无怨言,又当爹又当妈。带了将近两年,才知道没有到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之前请双方亲戚在场作证签的离婚协议是没有法律约束力的,是一纸空文。然后我到法院起诉离婚。”离婚是一场可怕的拉锯战,至今谈起都觉得烦。
“你为了女儿倒很大度,任由她折腾。”师梦怡的话让我苦涩之中感到一丝欣慰。
“我就是怕女儿受伤,所以不与她强争。那个女的一切从利益出发,女儿也成了她的棋子。为了争夺房子,就得先争到孩子的抚养权。她为了争到抚养权,骗女儿说‘如果不选她,她就会跳楼自杀’。女儿信以为真,怕她去死,所以当法官问女儿选择谁来带她时,再三犹豫,最终还是选了那个女的。而我净身出户,成了彻底的无产阶级,流浪着租房住。一切又得从头开始。探视女儿也变得很奢侈,只能去学校见她。经过这场变故,我突然发现,婚姻对某些物种来说,就是一种谋生的渠道,什么廉耻、良心、孩子的未来等等统统可以丢掉。”想到自己当初瞎了眼懵了心,自作自受也没有意思多责怪什么。
我的话语好像触到师梦怡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她忧伤地说:“我以为婚姻的本质就是合法的捆绑契约。离婚就是撕毁契约。我几乎也和你一样,只是拿了自己的存款,房子孩子还有他本人的存款,都归他。后来,他把判给他的本县城的房子也卖了,带着孩子到他做生意的城市去了。探视孩子,现在只有通过手机或电脑视频相见了,偶尔在节假日孩子的姑姑才会带他来见我。”说完,她就低头品着茶默不作声,似乎在回味那无以言说的苦衷,又像在调整平复自己激动复杂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