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胸有成竹地与裴南苇打赌,连赌注环节都藏了心机,便是吃定了心高气傲的靖安王妃不是精明生意人,一旦输给自己,盈利反而要大过由自己说出的赌注,但是对上了打不过骂不过更算计不过的曹官子,实在是无可奈何,武道成就一旦到了顶点,自有傲视群雄的资格。
曹长卿首次闯入皇城时如入无人之境,口中所说更是霸气得无以复加:诛赵自是平生志,莫笑儒臣鬓发苍。楚剩三户又如何,我入皇宫如过廊。
对于这种不惜性命如同走火入魔的高人,不说徐凤年,几乎谁都奈何不得,除非齐玄帧之流陆地神仙出世,否则恐怕连王仙芝都挡不住曹青衣拼死要做的事情。那一番亭下对敌亭上,不是说曹长卿便能稳败老剑神,只是对于此生不忘西楚的曹棋诏来说,认定了的事情,漫天仙佛都可无视,当年数千铁甲禁卫在前,照样一路杀将过去,王仙芝在楼顶,便一气登楼,今日李淳罡在前,自然也是走上前去,曹青衣的浩然正气,倒是与李淳罡的剑意殊途同归。
放不放姜泥?
徐凤年到了卢府写意园也没有给出答案。曹长卿没有入府,似乎没有急着给世子殿下刻意施压。徐凤年有些明白王朝两位皇帝的心理了,卧榻之侧,太安城中,有这样一个儒士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窒息感。曹长卿三次入京,三次入宫,便是要离阳王朝的赵姓天子知道,整个天下是你的,但你未必能安心享用。整个下午,脸色如常的世子殿下都呆在写意园中跟大姐徐脂虎闲聊,徐凤年与她说起了登上三楼的白狐儿脸,说起了襄樊城外偶遇的密教女法王,城内意外相逢最终还是分道扬镳的木剑温华,更说起了那位在寺中长大的李子姑娘,说起了烂漫少女的王东厢与春神湖上的大魁鼋,对于练刀的艰辛,反而三言两语便跳过。
正午时分,世子殿下离开报国寺后,穷书生和小乞儿也踏过门槛,禅房再续王霸辩论,天时地利人和都在袁鸿鹄那边,这次确是真正的输了,寒窗苦读的陈亮锡也不气馁,袁疆燕的清谈江左第一的名衔实至名归,并非沽名钓誉,江南士子有三好,好蓄妓,好养名,好造势。登峰造极者,大抵便是袁疆燕以及能与鸿鹄先生地位并肩的寥寥数人了。主持殷道林不愧不动和尚的外号,一直不言不语,但陈亮锡起身告辞时,袁疆燕没有动作,只是点头示意,德高望重的年迈江南名僧倒是亲自起身相送到门口。小乞儿当然不能入禅房,一直站在门口,手里还捧着那个腹中空空的西瓜,滑稽可笑。走出报国寺,陈亮锡转头看了眼寺门,隐约有失望神情,自言自语道:“道不同,非我所谋啊。”
小乞儿满脸好奇地轻声问道:“那个好心的哥哥呢?”
陈亮锡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温柔道:“应该比我们早离开报国寺。”
小乞儿哦了一声,很是失落。
陈亮锡弯腰帮忙拿过西瓜,玩笑道:“咋了,小叮咚,喜欢上那位大哥哥了?确实,他比陈哥哥可要好看百倍。”
小乞儿小脸涨得通红,嚅嚅喏喏,煞是可爱。
陈亮锡不再打趣小女孩。
小乞儿攥着穷书生的袖口,走在路上,犹豫了许久,鼓足勇气抬头正要说话,陈亮锡低头柔声道:“知道小叮咚还是最喜欢陈哥哥了,对不对?”
小乞儿灿烂一笑。
陈亮锡仰头望向天空,笑脸醉人,说道:“以后陈哥哥要是能够一脚踩入历史的泥泞,侥幸留下足印,一定也要让小叮咚陪着。”
自古多少草莽英雄乱世枭雄,又有几个能青史留名?哪怕是短短几十字都成奢望!这个死当谥文正的穷书生,所谓足印,分明是野心勃勃的要在正史中留名,而非私家编撰的野史稗史。小乞儿哪里懂得这些,在她看来可能都不如晚饭有得吃炒西瓜片来得实惠庆幸。她只当是陈哥哥说了件好事,开开心心,蹦蹦跳跳,这是她难得的无忧无虑了。陈亮锡也知道小女孩听不懂,所以才说。一股脑丢开那圣人教诲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条目,不去管什么内圣之基外王之业,甚至连自己今日一场曲水谈王霸是否成了奇货可居都不去想。他只是笑着说道:“走,咱们去庙外石板上给你和爷爷画条龙去,老规矩,陈哥哥画龙,小叮咚来点睛。”
小乞儿重重嗯了一声。
许慧扑站在报国寺门口,遥望着一大一小两个渐渐逝去的贫寒背影,怔怔出神。世家女的她能与寒门书生陈亮锡相识相交,缘于一场寺外墙根泉边的邂逅,小乞儿入水捡钱,被寺内和尚斥责,入寺借景绘牡丹的陈亮锡恰巧路过,为小乞儿解围,许慧扑当时心情不错,便让报国寺以后都不拦着小女孩在池里捡许愿钱,后来无意中发现陈亮锡竟然私自画龙,起先震惊于他的胆大包天,细看之后紧接着便惊骇于他的精绝画工,堪称刷天王须笔迹犹如神助!
一幅蛟蟒斗龙图,上方天龙隐现于斑斓凝结的云雾,墨气-淋漓,天龙长须巨口,凌云驾雾,苍老可畏,下方大蛟出水,足爪奋攫,巨蟒盘山,朝天吐信,当时图画已至末尾,许慧扑真是被光怪陆离的奇诡画面给吓得不轻,陈亮锡被窥破秘密,也未有丝毫慌乱,交谈过后,相谈甚欢,对于陈亮锡是极为欣赏的,唯独此人棱角太过分明,许慧扑自知唯有父亲这些个江南一等名士才可驯服,便存了徐徐图之的意思,本意是陈亮锡再被生活磨砺几年,便破格荐举给许氏娘家,从幕僚小吏做起,说不定就可化龙而起,日后陈亮锡自然感恩于许氏赐予云雨,才算真正被家族所用,只是那绣花枕头的世子殿下出现后,一切都乱了套,乌烟瘴气,她的数年布局毁于一旦!
如今独占曲水流觞风头的陈亮锡已算得了腾飞之势,很快名声就会传遍江南道,许氏再要招揽,一则要明目张胆进行,二来所耗本钱注定要比原先多了数倍,许慧扑如何能不恼恨那世子殿下?更大隐情是,若非卢白颉露面,她差点就落魄到要给这无良世子暖被的下场,许慧扑潜心修道,自然而然视作奇耻大辱。
方才寺中见到伯柃袁疆燕,这位成名已久的大人物眼神隐晦阴沉,更让许慧扑毛骨悚然。
能说出口“养士不类豢养走狗,实如熬鹰,饥则为用饱则飏去”的名士,岂止是只会玄谈妙论的道德儒士!
许慧扑叹了口气,心灰意冷。
她独自走出报国寺,眯起眼,缓缓走向墙根,面容凄艳道:“曹长卿?与我何关?我只当没听到过!”
这名女冠低头望着一丛杂草,冷笑道:“女子贱如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