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抬起下巴,恶狠狠道:“我还没有说出下半句呢,该动嘴吵吵的时候就要有事好好商量,动拳头的不算英雄好汉。”
于新郎眯眼柔声道:“以后你要是行走江湖了,肯定能成为天字号的女侠。”
小丫头使劲点头,然后把脑袋放在于新郎的膝盖上,闷声闷气道:“小于,我其实很早就想去北凉了,想去高爷爷去世的地方看一看。”
于新郎轻轻点头,不言语。
小丫头轻轻抬头,泪痕还在,但是已经有了笑脸,“小于小于,北凉在西北,那我们到时候不是天天喝西北风啦?”
于新郎微笑道:“是啊,那里如今处处是沙场,说不定还要吃很多沙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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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为官居不易,哪怕是被当今天子御赐为本朝第一国手的棋坛圣手范长后,一跃成为了翰林院的新贵人物,可难免也有此感慨,范家可谓书香门第,只是在祥州本就不算什么遮奢门户,他被召入京时只是孤身北上,不曾携带书童仆人,身上银票也算有个七八百两,本以为在京城就算阔绰不得,也不至于太过寒酸,不曾想真正当了京官,才晓得开销的厉害。范长后毕竟不曾获得皇帝赐第的殊荣,又不是正儿八经的科举进士出身,也就在太安城没有座主房师好依靠,更没有同乡同年资助,可是京官尤其是翰林院黄门郎这等清贵身份,住宅讲究一个匹配官制威仪,所以范长后一咬牙租了一位年迈返籍的工部侍郎旧邸,勉强算是有轩有圃花木葱郁的地方,可这就花去了他整整两百两银子,那还是老侍郎看在黄门郎的面上才割肉给出的价格,换做其他寻常官员,莫说两百,翻上一番,四百两银子都万万拿不下。而离阳朝廷在官服一事上并不大包大揽,除去几套礼部定额的朝服,其它都需要官员自备,堪称五花八门的官服购置又是一大笔支出,范长后也是在翰林院任职一段时日后,才知道好些生财不太有道的古板老翰林穷酸到需要常年借用官服的地步,雪上加霜的是范长后作为太安城官场的新近红人,名目繁多的应酬宴饮以及同僚红白喜事,更是让这个孑然一身的年轻人花钱如流水,加上作为翰林的体面,日常书翰所需的笔墨纸,更有这样那样的门道,所幸范长后在赴京时带了二十来本奉版刻印的孤本珍本,翰林同僚多嗜书成癖以至于哪怕一贫如洗也要借钱买书的老先生,收到这份见面礼后,范长后开始在翰林院站稳脚跟,而且他也答应许多文士京官,会在自己家乡购买那些当地刻印所以相对廉价的多卷大部头书籍,也让范长后给人的观感颇佳,其实说购买不过是托辞,不过是从家中藏书楼中割爱而已,相信那些公门修行半辈子的老油条其实也心知肚明,只是双方都不说破而已。
京城外地官员多聚居在城东南一带,这里山水不恶,如范长后这般南方士子入京,都要由此进入,故而那些功成名就的离阳显宦,虽然贵为有赐第内城的廷枢值者,也仍是多在此有别业宅邸,也便于近水楼台提携后人,太安城的吟咏集会,也大半在此召开。由春转夏,临近芒种,古语有云春争日夏争时。历年都是芒种时分,大量文人雅士在那座欣然亭附近举办集会,有意思的是,也不知哪户人家如此家大业大,在欣然亭南专门辟出了二十余亩北方不易见到的稻田,供人游赏,夏日时节,每到夜间,真是听取蛙声一片。今年的欣然亭集会尤为有趣,也不知是否那帮老臣有了默契,从中书令齐阳龙到门下省坦坦翁,再到永徽之春中冒尖的赵右龄殷茂春等,今年都没有凑热闹,但是自陈望、严杰溪、晋兰亭到李吉甫、高亭树、孙寅等人,这些太安城声明最盛的“年轻人”,几乎一个不落,都不约而同参加了此次欣然亭宴会,而名声鹊起的范长后当然也在此之列。
这场人文荟萃的聚会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发起人,都只是呼朋唤友人喊人人带人,欣然亭就这么空前热闹起来。
当时范长后与钦天监的少年当着皇帝皇后的面一场手谈后,最终有六人留到最后,其中陈望和状元郎李吉甫相谈甚欢,“国舅爷”严池集与宋恪礼闲聊,而他范长后则与那狂徒孙寅在棋道一事上颇为投缘。很有意思的是在随后的京城宦海经历中,也是大致照着这般趋势发展,李吉甫经常是陈府的座上宾,而在翰林院中,严池集与那宋家雏凤同修史书,据说很是处得来,范长后与孙寅虽仍算不得知己,但偶尔也会聊一聊天下形势。今天范长后就是跟孙寅先碰头然后一起前往欣然亭,在太安城很多官员都会笑言一句“高官骑瘦马,有了不显富”,但是遭受过一场贬谪的孙寅则不然,仍是正大光明买了一头来自北凉的高头大马,每次朝会和当值都乘此马来往,极为惹眼,范长后今天有幸坐了一趟顺风马,与孙寅同乘一马,到了车马如龙游人如织的欣然亭附近,范长后翻身下马,忍不住揉了揉屁股,孙寅这家伙真是在太安城骑马
都能骑出大漠扬鞭的感觉,范长后就要遭罪了,孙寅看到范长后的狼狈模样,满脸幸灾乐祸。
与他们先后脚来到欣然亭的一辆不起眼马车,走下两名身穿素雅青衫的男子,范长后看到是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和那状元郎李吉甫,本以为按照孙寅的清高秉性,至多斜眼一下就不再搭理,不料孙寅竟是拉着他主动走上前,也看到他们二人的李吉甫明显没想到孙寅会打招呼,难掩眼中那份匪夷所思,倒是整个离阳王朝中官运亨通能媲美晋三郎的陈少保,没有丝毫惊奇神色,对他们温颜笑道:“孙兄,月天先生,事先说好,我今日仍是不饮酒,只能以茶代酒,不过吉甫已经做好了不醉不归的打算,你们尽管灌他便是。”
孙寅冷哼道:“喝茶又如何,我喝酒就是,咱们一人一杯,照样能让常侍大人去小解个四五六七次。”
陈望一脸苦笑着抱拳讨饶道:“孙兄,莫要欺负同乡人啊,恳请孙兄把矛头指向吉甫,不然月天先生也行。”
范长后微笑道:“常侍大人,可不能仗着官帽子大,就这么当着面祸水东引啊,有损朝廷体面。”
李吉甫望着言谈无忌的三人,心底深处有些羡慕,自己虽然与身边这位既是皇亲国戚又是当朝重臣的侍郎大人多有私下相聚,但他其实从来都不曾真正放开手脚,每次聚会返家,甚至都要翻来覆去细细思量,是否在某处措词上有何不妥有何失礼。这怪不得李吉甫患得患失,谁都清楚身为天子近臣第一的陈少保,在那小朝会上占据一席之地,指日可待。而且相比一般京官,李吉甫知道更多可靠内幕,离阳朝廷空悬数十年的中书省,在齐阳龙入主后,可谓百废待兴,在门下省担任左散骑常侍的陈望,虽然已是正三品的高官,但极有可能在一两年内就转入中书省,担任那至今尚未有人“坐实”的中书侍郎一职,三省六部的侍郎并不少,但中书侍郎无疑是最有分量的那个,不是翰林不获美谥是大势所趋,但这些规矩都管不着这位陈少保,三十岁出头的中书侍郎,在武夫乱国的旧离阳朝也许不算惊世骇俗,但是李吉甫敢断言这必是一桩后无来者的官场壮举。
赵右龄,殷茂春,晋兰亭,机关算尽,都在眼巴巴盯着那个“首辅”头衔。
但唯独陈望,是如此心不在焉和闲庭信步。
也许当时在场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祥符二年的这场欣然亭聚会,在后世青史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风流雅事。
被坦坦翁亲口赞誉为“董家子腕中有鬼神,见字如沐春风”的书坛新秀,董巨然,写下了千古名篇《欣然亭》,为齐阳龙破格提携的年轻画师黄荃在礼部侍郎晋兰亭亲自为其铺开宣纸后,大醉酩酊,挥毫泼墨,画出了一幅当日就被皇帝陛下挂在在御书房的《醉八仙》,而那首几乎一夜之间便传遍京城的《侠客走京华》,更是以孙寅起头,晋兰亭、严池集、宋恪礼、陈望、范长后、高亭树在内总计六十四人,共同写就这首名动天下的长诗。
当然这一日的欣然亭,岂能只有俊彦豪杰,而无动人胭脂?京城三位各有千秋的花魁,纷纷登台,或舞或歌,尤其是曾经登评胭脂榜的那名女子,被誉为声色双甲的李白狮,那场独舞,堪称技惊四座。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李白狮在那日之后,就在太安城彻底杳无音信,消失得那般决绝,好像从未来过这世间一般。事后有人根据她在宴会上的只言片语,猜测是因为与一位不知姓名剑客游侠相互爱慕,从此神仙眷侣逍遥江湖去了。
无风吹雨打,风流自散去。
宴会人流一直到深夜才陆续离去,李吉甫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官职最高也是唯一一个没有饮酒的陈望,本想亲自带着李吉甫离开,只是被人挽留,实在脱不开身,就只能请人代劳送李吉甫回去,而那个人竟是堂堂礼部侍郎晋兰亭,亲自与高亭树搀扶李吉甫返回马车。孙寅离开得也晚,不过来时两人,去时孑然,旁若无人,满身酒气地策马狂奔,惊煞许多京城大家门户的婉约小娘。范长后在众人怂恿下与吴从先又来了一场“先后之争”,双方妙手迭出,吴从先虽输了棋局却不输了气势,让观战者大呼过瘾,经此一战,吴从先隐约奠定了范长后一人之下离阳围棋第二的地位。严池集和宋恪礼还有那个诨号孔武痴的同乡人一起离去,《欣然亭》、《醉八仙》和《侠客走京华》这一文一画一诗都交由给这位年纪轻轻的天子亲戚,他马上就会送往皇宫。
夜色深深,灯火依旧朗朗,欣然亭只剩下十余人,京城皆知素来滴酒不沾的陈望留到了最后,范长后与吴从先已经下完棋,后者与一帮朋友乘兴而归,仍然逗留亭中的人物都是太安城官场上的新贵人物,也愿意放下脸皮去跟陈望这位中枢高官套近乎,不过大家都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读书人,哪怕喝多了,闲谈举止仍然丝毫不减文人习气,自当不俗。而陈望也从不是那种喜好拿捏架子的人物,与他们也都融融洽洽,最后,不知是谁意犹未尽,便花了点银子喊来了在此次聚会中“走场”挣钱的一位乐家唱曲女,那女子怀抱琵琶,不抹脂粉,虽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可灯火摇曳中,也有几分楚楚动人的意味。怯生生的她显然在今天宴饮中生意冷清,没招揽到什么生意,不似其他同行女子,虽有疲态,但早就钱囊鼓鼓满载而归,这名女子,坐在亭外一条备好的小凳上,弹抹琵琶前,快速瞥了一眼亭前坐在蒲团上的众人,十来人,大多坐在阶上的蒲团上,台阶有高下之别,最高处坐着两个并肩的年轻男子,她也能猜出既然这些人能够出现在欣然亭中,而不是跟大多数士子那般离着亭子老远,那么应该就是今日京郊宴饮中最有地位的那类人物了,是泱泱太安城真正的大人物,就算今日不是,以后也肯定是。她有片刻的失神,她很好奇这些等待自己琵琶声的年轻公子们,若是穿上了官服,是怎样的光景?
其中那个雇佣她唱曲的公子,坐在台阶低处,笑着柔声提醒道:“姑娘,该起声了。”
她俏脸一红,略显局促慌乱,轻声道:“公子稍等片刻,容奴婢试音一二。”
听着女子的轻轻捻动琵琶弦,有意无意得以跟陈少保并肩而坐的范长后微笑道:“是我们祥州那边典型的江左吴家技法,以下出轮见长,音不过高,节不过促,舒缓有度,不比北方的大弓饱满,但亦有一番独到旨趣,因此曲目也是多江南风韵的文板小调。酗酒过后,听上这么一曲,的确舒服。”
陈望笑着点头,轻声道:“我是直到京城,才晓得琵琶一物原来在我家乡那边,还有个马上鼓的说法。我当年只是个寒酸书生,没能去边关游学,说来惭愧,哪怕就是想要附庸风雅,也只有贻笑大方的命,所以这么多年就很识时务地不太参加宴饮集会。别人说我不好养望之事,那真是抬举我了。”
“词曲名,女儿红,是说那江南水江南酒和那江南的女子……”
随后听到那女子嗓音清脆的曲前念白,范长后咦了一声,笑道:“巧了,是说那女儿红酒,我家乡自古便有此风俗,家中有女儿诞生之时,便会埋下一坛酒,饮酒之时便是女子出嫁之日。除此之外,也有状元红,则是家中男子考取功名时,方才取出宴客……”
然后范长后突然发现陈望好像有些神情恍惚。
“一分米黍气绕梁,两分流水天微凉,正值三分杏花香。一声春雷埋一坛,过了十八年,女儿红,女儿笑,女儿娇,新酒变陈酿,小娘在等披红妆……”(注1)
闭上眼睛静听琵琶声和女子唱腔的范长后,他最终轻轻叹息一声,原来这支曲子的结局,并不像酒名那般美好。
曲中那名女子,等了很多年,仍是没能等到远在他乡的公子,而她也没有为其他男人披上红妆,就那么死了。
按照习俗,若是家中女子未曾出嫁而夭折,那一坛女儿红酒便会称作花雕,也要取出喝掉。
曲中末尾,说那位公子最终返乡,虽然已经高中状元,但却只能在坟头独饮那坛酒。
范长后睁开眼睛后,这一次已经从陈望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
曲终人渐散。
根本不用范长后请求,就有人主动借了这位黄门郎一匹骏马,范长后骑上马的时候,无意间转头,看到陈望站在亭外,似乎跟那唱曲小娘说了一句话才走向马车。
范长后没有半点探究的念头,以陈望那有口皆碑的品行和范长后本人对这位陈少保的认知,绝对不会认为这位左散骑常侍会有半点轻薄企图。
范长后骑马缓缓而行。
当年身在江湖之远,如今居庙堂之高。
恩师,如今连那孙寅都想要好好做官了,我范长后虽然下不出你的那盘春秋,但我会尽力下好自己的这盘棋局。
远处,陈望登上马车,在上车之前,他向那怀抱琵琶的女子问了一句话,问她曲中那个公子晚归,是不是不如不归。
女子怯生生的,不知如何作答。陈望本就只是无心之语,就此告辞离开。
陈望颓然靠着车厢壁。
哪怕当年迎娶那位姓赵的金枝玉叶,哪怕老丈人是一国郡公,婚宴之上他陈望也不曾饮酒,为此当年许多参加婚礼的赵室勋贵子弟,还有过许多冷嘲热讽,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后,他陈望辗转京城各部,一次次鱼跃龙门,别说那些不成气候的功勋王孙,就是那些位高权重的郡王国公,也只敢与他陈望平起平坐了。
陈望今日此时竟是拎回了一小瓶酒。
就在昨天,他收到一封口头上的隐秘谍报。内容只有四个字,已死。有愧。
有愧的是北凉。
已死的。
是恰如那曲子中从女儿红等到了花雕,也没能等到人的可怜女子。
江南之南,黄梅时节家家雨。
西北之北,芦苇荡中飞絮飞。
陈望一口一口喝着酒。
无声无息,喝酒不停,泪流不止。
陈望当时第一个念头是迁怒那个年轻藩王,迁怒整个他早已无牵无挂的北凉。
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除了当初那些银子,那份知遇之恩,更多是因为她在北凉,他希望北凉安稳,归根结底,只是希望她安稳而已。为此他这么多年不怕伴君如伴虎,不怕官场的云波诡谲。这个隐忍至极的男人,怕只怕自己会在睡中说梦话,喊出那个名字。
但到头来,可以凭借一己之言促成天下版籍更改的他,可以劝说皇帝加大力度约束漕运的他,什么都没有做。
官路上,夜幕下,马车中,有个有可能成为第二个离阳张首辅的男人,像个孩子,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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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祥符元年是一个让离阳正统感到惊愕、却仍然胸有成竹的一年,那么祥符二年就是一个风雨如晦、让人渐感不安的年份了。
在这一年的暮春,在曹长卿的亲自领军之下,西楚叛逆气焰熏天,靖安王赵珣所率的青州水师救援不及,藩王赵毅的广陵水师全军覆没。这也直接导致宋笠在广陵道陆地上好不容易赢得的均势格局,在广陵江的水面之上轻松打破。更让人忧心的是作为最重要援军的南疆劲锐大军,在战力更逊色于广陵的青州水师不得不避其锋芒后,只能从广陵江上游少数几个狭小渡口登岸,与此同时,丧失全部水师兵力的藩王赵毅,兵败如山倒,随着谢西陲亲自主持东线,呼应西楚水师的沿江而下,赵毅残军只能愈发龟缩一隅,在宋笠手上夺回的地盘,如同悉数双手奉上。江上一战,牵一发而动全身,南征主帅卢升象的大军也不得不停下步伐,原地固守几处要隘,以防西楚谢西陲挥师北上乘势反扑。这自然使得离阳朝廷原本预计的南北夹击东西合流、直至将西楚京城围堵得水泄不通的大好局面,成了一场空想。
所幸值此国势动荡之际,京城还有欣然亭聚会,这意味着民心尚稳,更有陈芝豹领旨亲率一万精兵悍然出蜀,还有在两辽东线和蓟北边境上,大柱国顾剑棠和新任蓟州将军袁庭山都打出了一系列的漂亮胜仗。
正午时分,广陵江面上,数艘新近改挂姜字大旗的大型楼船逆流而上,没有在西楚京城外的江面停留,而是继续沿江向上驶去,这些战船都是江上一战从广陵王赵毅手中缴获。说来滑稽,这几艘本该在那场战役中发挥出巨大威力的楼船,更换主人之前都几乎完好无损。居中一艘巍峨楼船之上,一行人凭栏而立,有双鬓霜白的男子青衫风雅冠绝天下,有背负紫色剑匣的年轻女子绝代风华,更有披甲武将一个个意气风发,气度森严,也有一帮从京城临时登船赏景的朝服文臣,谈笑风生。在这其中,有两个年轻男子最为瞩目,若是抛开他们的身份,一个相貌平平,气度内敛,他仅仅是因为所站位置而惹眼,他就站在青衫中年人身旁,隐约皱起眉头,与船上大多数武将文臣的轻松惬意大不相同。另外一个年轻人就要让人由衷的眼前一亮了,不得不惊叹世间竟有如此钟灵毓秀的男子,白袍玉带,迎风而站,真是如神如仙,足以让旁人感到自惭形秽。
船头最靠前四人,分别是曹长卿,姜泥,谢西陲,宋茂林。
如今谢西陲在离阳朝野的名声极大,连老百姓都听说西楚叛军中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天才将领,差不多有春秋兵甲叶白夔的架势了。
至于宋茂林,虽然在西楚庙堂是后进之秀,比之立下煌煌战功的谢西陲,却也不遑多让,两人一文一武,并称大楚双璧。宋茂林因为相貌出众,仿佛世间谪仙人,加之文采斐然,除了大楚双璧之外,又跟那位西北藩王一起有了个“北徐南宋”的说法。宋茂林本就出身豪阀,这大概就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吧。
两鬓霜色更浓的西楚主心骨曹长卿,突然转头对谢西陲低声笑道:“怎么,好不容易赶走一个宋笠,结果东边陈芝豹到了青州水师,南边来了个吴重轩,北边卢升象也真正执掌兵权,觉得恶仗才刚刚开始?”
谢西陲轻声道:“如果寇将军还在,会好很多。”
曹长卿随意笑道:“别管那家伙,脾气大……嗯,心也不小。”
似乎有些忌讳,谢西陲默然无声。
曹长卿叹息道:“孙老太师去年说西楚拖累了我曹长卿,我如今倒是也想对你说一句,是我曹长卿拖累了你这个学生啊。”
谢西陲摇头道:“先生不可作此想,弟子世世代代便是大楚子民,大楚生我谢西陲,我亦是能为之死。”
曹长卿突然笑了,“有个年轻人真该认识认识你,才好让他知道什么叫读书人。那家伙啊,当年对我们读书人的怨气不小,在江南道上见着棠溪剑仙卢白颉第一面,就问‘先生能否卖我几斤仁义道德’?至于他见着我后,也一样没什么好脸色。”
谢西陲纳闷道:“可是我观北凉种种举措,在境内大兴书院,极为善待赴凉士子,新凉王不像是这种人啊。”
曹长卿会心笑道:“也许是男人肩头有了担子,就不能再随心所欲了。不管怎么说,徐凤年的确是我这辈子见到最有意思的年轻人,甚至没有之一。”
然后曹长卿冷不丁自顾自笑出声,自嘲道:“就算被我曹长卿如此夸奖,人家徐凤年也不会感到有半点荣幸的吧,毕竟是统率三十万铁骑的离阳第一藩王,同时也是武道与我这个曹官子并列的大宗师。所以我说再多好话,也只能算是惺惺相惜了?说实话,几年前刚见到那小子,可如何都想不到会是今天的局面,早知道当年就该揍他一顿,如今跟你们说起,也好吹吹牛。”
谢西陲没来由有些心酸,先生虽然一向平易近人,但也不是如此健谈的长辈。
曹长卿似乎看出了谢西陲心中所想,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笑道:“少年人做年少事,轻狂便轻狂,为赋新词强说愁也无妨。而立之年再去做有担当之事,至于像我这样上了年纪,那就要老老实实服老了,偶尔倚老卖老,就当是人生为数不多的乐趣。”
谢西陲笑脸牵强。
大楚最得意的曹先生,也会老吗?
曹长卿微微压低声音道:“那位客人会在傍晚秘密乘船而来,你和宋茂林到时候留在我身边,不用你们做什么。”
谢西陲忧心忡忡问道:“传承八百多年的圣人世家,当代衍圣公为何要面见先生?学生想不明白事已至此,有何可说的?”
曹长卿没有立即给出答案。
在西域烂陀山成佛的刘松涛来到自己跟前,是劝自己放下。
想来那位衍圣公应该也是差不多。
君王公卿一言定人生死,可义之所在,我辈书生满腔热血慷慨赴死,无足惧。
但是如果有人可以一言定人是千古流芳还是遗臭万年,会不会静下心好好思量一番?
曹长卿望向天空,喃喃道:“家国不得不放下之时,也就只能放下了。江湖更是可放。但有些,是想放放不下而已,就算我读再多书知道再多道理,也是如此啊。”
谢西陲神游万里。
如果这辈子有朝一日能够与北凉铁骑在战场上堂堂正正一战,虽死无憾。
但是这样的机会,不可能出现了。
姜泥不知何时走到了僻静处,独自望着江面水波翻滚。
宋茂林犹豫片刻,还是来到她身边,轻声道:“公主。”
背对这位谪仙人的姜泥没有丝毫动静,显然是想装作没听见,让宋茂林自己识趣散人。
宋茂林苦笑道:“公主,我只说一句话,说完就走。”
姜泥只得转过头,淡然道:“你说。”
宋茂林嗓音温醇,柔声道:“微臣也能猜出前段时间公主去了何地见了何人,微臣不敢有半点指手画脚,只希望恳请公主以后不要这么冒险了,世上很多事情,该是男子承担的,就没理由让女子帮忙。”
姜泥哦了一声,可惜接下来就没有下文了。
宋茂林笑着告辞。
只是下一刻宋茂林就感到一阵惊喜,公主竟然喊了他的名字。
他压抑下心中的激动,缓缓转身。
姜泥笑了,“有人让我捎句话给你,他说下次如果让他见着你,一定会打得你……谁谁都不认识。”
姜泥觉得自己已经挺厚道的了,把那爹娘两个字给换成了比较不伤和气的谁谁。
宋茂林如遭雷击,脸色僵硬。
可怜的谪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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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莽与两辽接壤的一处边境线上,一支铁甲森森的骑军几乎就在离阳边军哨望的眼皮子底下,呼啸而过。
领军之人正是北莽东线最新主帅,一个跟洪嘉北奔进入北莽的春秋遗民有些相似,又大不同的传奇人物。这个老人,没有在南朝落地生根,而是在北庭草原上独自游历,跟太平令游历离阳江山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是将近半百的岁数了,但是披甲老人如今依旧并不显老,依稀可见年轻时候肯定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也难怪在十多年时间里,始终风流韵事不断,连北莽王庭都听说有个不知底细的老男人,很是勾三搭四了一大串贵妇人,等到这个家伙突然成为东线主帅后,整座北莽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王遂!
与叶白夔、徐骁和顾剑棠并称春秋四大名将,最为年轻也是最风流不羁的那个东越驸马爷,不像叶白夔百战百胜仅有一败便彻底输掉江山,不像人屠徐骁那般成为最终的大赢家、但其实吃过不少败仗,也不像顾剑棠那样有名不副实的嫌疑,在他所处的战场之上,王遂是真正的无一败绩,东越亡国,后世都归结于东越朝廷的自毁城池,是中了离阳的离间计,自己撤掉王遂的统帅头衔,而王遂自己也潇潇洒洒退位,然后消失无踪。
王遂继董卓、杨元赞和柳珪之后成为北莽又一条战线的主事大将后,与三人各有嫡系亲军不同,王遂是独自一人随随便便骑了匹老马去边境上任的,在山头林立的北莽最东线,王遂既没有大刀阔斧提拔谁贬谪谁,也没有与人为善跟那些大小军头觥筹交错,就像是个跑去看戏的外人,万事不上心,一切军务都不插手不搀和,你们爱咋的咋的,那王遂每天就是眯着眼弯着腰背着手在各支大军中瞎逛荡,这让原本或忐忑不安或满腹怨气的旧有势力都傻眼了,然后那些个北莽军头反而急眼了,你娘的成天这么无所事事,到时候陛下误会是咱们合伙排挤你姓王的,我们这帮大老爷们平白无故遭了这天大委屈,找谁说理去?于是有人提议,让这个王遂来一场兴师动众的边境阅兵,好歹让他尝一尝身为东线大军第一号人物的滋味,就当补偿这老头儿的识时务了。
所以这才有了今天这北莽东线武将尽出的一幕,只是许多北莽边军老将和上了岁数的万夫长,斜眼看着不远处那个被簇拥的家伙,嘴角都有些冷笑,你王遂的威风八面也就是个花架子。
花架子好歹也是个架子,王遂身边除了各方势力胡乱凑出的亲卫精骑,也有秋捺钵大如者室韦和冬捺钵王京崇以及四五名青壮万夫长的亲身随同。
北莽东线号称三十万大军,其实满打满算也只是二十万出头,万夫长有二十三人,在此之上还有两个相比柳珪杨元赞等人要名声不显的北莽大将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在南朝有北凉铁骑可以遥遥相对,时不时还能打上几场硬仗大仗,可在云淡风轻的东线上,就只能跟胶东王赵睢和顾剑棠先后两只大乌龟对峙,有屁的军功可以挣啊。如今境地更是不堪,在太平令的暗中授意下,东线只有败仗连连,两位大将军只觉得自己的老脸都丢人丢到离阳了。
王遂突然勒缰停马,整支大军也只能随之停下马蹄。
万人之众的大规模骑军,几乎是一个瞬间就骤然从快速推进到全然静止,这让高坐马背之上环顾四周的王遂发出一阵啧啧声,只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油滑模样,难免让人怀疑这老家伙到底是不是真的在赞叹。这段时日内许多不远不近见过主帅一面的千夫长们,都百思不得其解,这位老兄真是能跟人屠老凉王一样的中原顶尖名将?真不是哪个小角落跑出来混吃混喝的骗子?陛下是不是不小心用错人了?
王遂转头看着两位年轻捺钵,很臭屁地笑呵呵道:“我们中原士卒战力,自大奉王朝末年起就江河日下,到了春秋战事的后期,凄惨到北汉三步当你们一骑的下场,惨啊,真是惨不忍睹,要我说,幸好离阳得了中原,否则还真就给你们北莽趁乱南下一统天下喽。而离阳呢,为何能成事?徐骁的徐家军能打是一回事,但不是最重要的,而是徐骁和徐家军的存在,为离阳树立起了一个榜样,让当将军的明白一件事,哦,他娘的原来仗可以打得这么凶,人可以这么死啊!要不怎么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于是离阳朝涌现出了一大批敢战且敢死的青壮将领,没办法,就算比不上那徐骁,也不能差太多不是?离阳先前两个皇帝,不说其它,眼睛可都不差。我王遂早年在东越北部边境上,跟徐骁打过大小四场,当然了,我肯定都赢了的。”
听到这里,几个正值壮年的万夫长都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再看待这个老家伙,顿时觉得身材好高大,气势好强烈。
阳光映射在老人披挂的铁甲之上,一时间似乎刺眼起来。
打败过徐骁的人物啊!而且是连赢四场!这十几二十年来,北莽哪个大将军敢自称跟老凉王扳手腕?柳珪大将军够厉害了吧,那也只是被陛下称为半个徐骁而已!
王遂自顾自说道:“当然了,那时候我都是以多打少,兵力最悬殊的那一次,我是以四千人打徐骁六百人,徐骁死了五百多。”
那些个刚刚对这老头儿生出敬佩之心的万夫长们,差点忍不住下马跳脚骂娘。
只是王遂又慢悠悠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六百锦州老卒,如今北凉三大老字营,骨架子就是那六百人搭建起来的。”
众人悚然。
王遂呵呵一笑,“兵力最接近的那次,是我王遂三千人马,徐骁一千九百人,我大胜,战损不过六百人,徐骁惨败,又一次打折了老本,这才有那次跑去离阳兵部衙门雨中苦等的事情。”
不光是那几个万夫长和悄然靠近的一拨千夫长,就连秋冬两位捺钵也听得入神,心情激荡。
王遂自问自答,“是我王遂真的用兵如神吗?在春秋将领之中,大概能算是吧,但如果要说谁觉得徐骁那老儿不顶用,可就大错特错了。徐骁,才是真的厉害啊。吃再多败仗,又如何?他总能赢下最后一仗,这就够了。沙场武将领兵,千万别学叶白夔,得学徐骁。”
王遂环视四周,看着那些不算太过陌生的脸庞,轻笑道:“一支军队,不怕吃败仗,也不怕死人,只要有那股子魂魄,虎死尚且不倒架,何况万千甲士凝聚而成的大军?”
王遂笑了,“我不知在场的你们当中有几人是真正死心塌地,愿意为那老妇人赴死。但我知道,北凉有三十万边军,是实实在在愿意为先后两人,去死的。”
王遂眼神蓦然尖锐起来,“我王遂到东线后,一直混吃等死,那是因为我王遂根本就瞧不上一个顾剑棠,瞧不上那两辽防线,我真正想要与之一战的,是北凉铁骑!”
王遂突然沉声问道:“有谁愿意为本将去打下蓟州,再去幽州领教一下燕文鸾的步卒?!”
万夫长们面面相觑,这不是明着打南院大王董卓的脸吗?这位主帅就不怕惹恼了陛下和太平令?
王遂又恢复那玩世不恭的模样,撇嘴道:“看来是没人乐意。”
如果是简单粗劣的激将法,在场这些能够在尚武北莽当上万夫长的武将,当然不会心动,更不会一个热血上头,就因为老家伙的三言两语结果从东线跑去蓟州。
但事情远远没有这么简单,不管离阳朝野如何看待凉莽战事,北莽自身其实已经忧虑重重,都在无比期待某个人在某个战场打破僵局。
冬捺钵王京崇率先打破沉默,沉声问道:“敢问将军,若是事后有人问罪?”
王遂冷笑道:“问个屁的罪!你们要是还怕,那我王遂就撂句话在这里好了,一切后果,由我王遂来扛。”
王遂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话虽如此,可你们这帮没卵的家伙,打下精锐损失殆尽的蓟州不难,可真的能去跟幽州燕文鸾叫板?我看悬啊!”
王京崇笑道:“那末将就有卵一回?”
王遂眯眼盯着这个年少时便离开故国故土的春秋遗民一眼,缓缓道:“这个……真可以有。”
秋捺钵大如者室韦也笑道:“其实末将胯下那话-儿不小,只不过呢,平时没见着水灵娘们,就懒得锋芒毕露,既然今儿又有蓟州又有幽州的,那可就要亮一亮兵器了。”
王遂没有理睬两个捺钵,“不用急,给你们半旬时间,该权衡利弊的就好好算计,该和长辈商量的也赶紧了,半旬过后,有不乐意窝在这东线的,尽管来找我。对了,别忘了带上好酒,我知道你们私藏了不少好东西。以后跟着我王遂一起拼命,今天给我几坛好酒喝,不敢明天就还你们一个大将军当当,人人官升一级还是不难的。”
王遂望向东面,重重吐了口唾沫。
然后这个老人拨转马头,缓缓而行。
他望向遥远的北凉方向。
听说你吃饱了撑着混过江湖,小小江湖?任你一人敌万人又如何?比得上沙场上的金戈铁马吗?比得上那数十万铁甲人人赴死的慷慨壮烈吗?
徐骁的儿子,岂能如此小家子气!
徐凤年,当年你爹被我王遂打光了锦州老底子,你小子真有本事,就来找我算账。
你输了,那就乖乖认命。
你要是这都能赢,这个天下,都应该是你徐凤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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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这里的歌词改编自一首非常喜欢的古风歌,《花雕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