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下马车,眼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一片山庄,匾额上题着四字“雾霭山庄”,山庄之内,果然氲绕雾霭烟气,倒有几分仙气境象。
也好,地方愈大,便愈容易发现,愈方便亚父救我。
于茗仙却兴致盎然:“我知你是书法名家,这几个字乃山野村夫所写,自然入不得你法眼,待你哪天有了兴致,可亲自题写一幅。”
我冷笑一声。好个一厢情愿的女子。为了得到我,如此煞费苦心定出毒计,不惜以昔日同僚为饵,事后又将其杀害灭口,如此歹毒心肠,正是可杀之人。待亚父和言眺将我救出之后,我定杀她为周戾人报仇。
于茗仙见了我面上神色,叹一口气,不再说话,只牵我往里走。
曲曲折折,也不知转了多少回廊,经过多少亭台水榭,于茗仙终于驻足,嫣然一笑道:“这便是我为你备的卧房。”
她推开房门,我怔了一怔。
铜镜为壁,铜镜为顶,屋里无数个我都从铜镜里看着自己,神色微微震惊。房内几案摆设,无不熟悉,这几乎是我积艳山上自己的卧房,也是我在南汀的家中卧房。
身后忽有“呼哧”之声,我扭头看时,一条骨瘦如柴的黄毛细犬站在于茗仙身边,正惊疑不定地向我看来。
我在老家之时,也有一条褐色细犬,极其聪慧,犹爱下雪,总跟随我打猎,三年前却不幸病死。眼前这条狗有玉石色的双眼,甚是少见,看向于茗仙之时眼带怯怯之意,看向我时,眼有好奇之色。奇怪,它是第一次看到我,却并不吠叫。
于茗仙皱眉叱道:“阿光走开!休弄脏了三郎的屋子。”
我不睬她,向着它伸出手去,轻轻地道:“过来。”
阿光略一犹豫,看向于茗仙,见她不再叱责,便慢慢向我走来,用鼻子轻嗅我的手,神情谨慎。我用手指轻挠它下巴,它顿时高兴起来,猛力摇起尾巴。
于茗仙呆了一呆,勉强一笑,道:“阿光是以前我养来试药的狗,眼下年纪大了,身体也坏了,几次赶走,它都找了回来,也就由他去了。三郎既然喜欢,我这就叫人把它洗浴干净,留在三郎身边。”
我开口道:“好。”
于茗仙眼中掠过一丝喜色,随即叹一口气,幽幽地道:“看来,我在三郎眼里,还不如一条狗。”我讥讽道:“至少狗不会挖深坑,下迷药,更不会杀人灭口。”
于茗仙不再答话,过了一会,转过话题道:“瀛洲古原一别,至今已三月有余。你可知这三个月来,我都做了些什么?”
不待我回答,又接下去道:“前两个月,我去到你家乡南汀,探寻每一个认识你的人。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自问比你妹妹知道得还要清楚。”她微微仰头看我,接道:“你最爱吃的茶是密云团,吃时佐松仁,最爱喝的汤是鳜鱼做的鱼羹,最爱吃的菜是春天的兰笋,最爱看的花是池塘边的水仙,是也不是?”
我“哼”了一声,不接她话题,道:“后一个月,你自然是在定那捉我的毒计,寻访周戾人的下落了?”
于茗仙嫣然一笑,道:“这么做,无非是为与你在一起。我知你不喜杀戮,本也没想要伤人性命,岂料你妹妹……”
我向她瞪去,她语声顿住,苦笑:“罢了,此时我说什么你都是不信。但我待你一片真心,你总该相信吧?”
我缓缓地道:“我自然相信。但你也该知道,我对你并无半点情意,你困我在此,只是徒增我对你反感之心,又有何益?”
于茗仙垂首默然不语,随即又抬首,展颜一笑道:“不妨事,三郎就当在此做客,我不信以我之貌,以我之情,日日与君相对,三郎会永不动心。”说罢掩口格格而笑。
看来要说服她主动放了我已不可能,只能耐心等待亚父他们来救我了。亚父神通广大,几个月内,定能找到我,只是南剑之盟的军心刚定,若我此时被掳的消息走漏,不知是否会影响军心?但愿亚父有个万全之策,不叫军心动摇。
化开的水墨在画卷上蔓延,与窗外的青山共同延绵。笔下的黑山森暗,窗外的青山明翠。
一双手自背后环绕住我,于茗仙将身体贴上我的后背:“郎君果然多才多艺,只是笔调过于幽冷了些。”
我沿着山峰画下流水,流水死塞呆沉,呈出一片惨白。于茗仙的左手抚上我的胸膛,右手缓缓往下而探。我手中的笔一颤,流水突兀一弯,整幅画面毁于一旦。
你别想了,没有人可以强迫我。我掷开毛笔,用力一挣。肋下已是一酸,于茗仙右手动作不停,一口气吹在我耳边,轻轻娇笑道:“何必抗拒自身需要呢?”我抓过案上裁纸银刀刺向咽喉,于茗仙惊呼一声,伸手一格,夺下银刀,苦笑道:“好,我不勉强你了。”
于茗仙终于怏怏离去,阿光走了进来。
我俯下身,看着阿光道:“阿光,你虽是狗,却懂情义,远胜世上许多人。我情愿日日与你相对,也不愿同那些畜生心肠的人为伍。”
阿光看着我,轻吠一声,目光熠熠,也不知能否听懂我说话。
它忽地走近我,再轻嗅数下,目光中似乎带有惊奇询问之意。我苦笑道:“不错,我中了迷药,是你主人给我下的‘鲜红’,如今已有半月,我无法解开。”
阿光轻轻“呜”了一声,忽然转身奔了出去。我不解地看着它。
夜半时,我从梦中醒来,仍是身处雾霭山庄,仍是于茗仙的阶下囚。被掳已经三月,依然无人相救,迷药鲜红的药效已过三月而不散,仍聚不起半丝内力。看来这迷药,除了解药别无他法。
一缕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屋来,屋内静寂,阿光与往常一样蜷作一团,睡得正香。只是这身形为何似乎有些异样?我坐起身来,仔细看时,哪里是阿光,蜷作一团睡在地下的,分明是个人!
我大惊,跳了起来,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我房中?”
那人惊醒过来,揉揉眼睛,站起身来,迷惑地道:“三郎,我是阿光啊。”
他一身黄衣,骨瘦如柴,长腿小眼,果然有些神似阿光,双眸之中,竟也似乎带有些玉石之色。
但我绝不相信,世上竟有白天为犬,夜晚为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