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尔文看见了一间陈旧的小屋, 光线昏暗, 气温炎热。
一盏看上去已经有九十岁的吊扇在已经斑斑勃勃的天花板上艰难地晃悠着, 仿佛随时会掉下来将下方老妇人还有老狗绞成碎片。
安娜夫人正在沉睡, 她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黄色睡裙,裙摆下方探出两条松垮却细瘦的腿。她的腿像两边岔开, 整个人宛若尸体一般瘫在一张少了一只腿的破沙发上。她的头歪向一边,一丝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淌, 打湿了她的肩膀。
她比加尔文曾经见过的那个老妇人显得更老,更憔悴。
加尔文没有理会她, 他认真看着的对象是达林。
虽然看上去它也跟它的主人一样, 只是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但实际上它并未真的沉睡。
它只是无法动弹。
看清楚了它现在的模样后, 它的痛苦更加鲜明地向加尔文扑来。
“呼……”
“呼……”
“呼……”
加尔文曾经在宠物医院里听到的那种声音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耳边, 那是因为它的呼吸也因为舌头的缘故变得格外艰难。
他低头看着那只被病痛折磨得脱形的动物,本以为自己迎接的应该会是一双浑浊而痛苦的眼睛,但让他感到惊讶的是,镶嵌在那瘦骨嶙峋而异常丑陋的身体之上,这只老狗的眼瞳却一如幼犬般纯净而温顺,就连它的痛苦也显得是那样的温和。
达林的眼神像是闪电一般击中了加尔文, 那种巨大的悲哀与怜悯炸弹般在他的身体里流淌,他下意识地弯下腰想要抚摸这只可怜的老狗,但他的手却从那瘦骨嶙峋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这是梦。
加尔文忽然意识到。
但他很快又不确定了,他现在所经历的一切,真的是梦吗?
达林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它的眼睛转动着,茫然地在虚空中寻找着焦点,一声细小的声音(难以想象会是这样一条大狗发出来的可怜呜咽)艰难地从它那胀大而舌头和滴滴答答流淌着恶臭口水的喉咙深处挤出来。
在第一声的时候,安娜夫人没有任何反应,她睡得很沉。但是在达林呜咽到第四声和第五声的时候,她终于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哦,该死的老东西——”
当她看向达林之后,她倏然发出了一声恼怒的咆哮。
“为什么你他妈要在这条毯子上乱尿!”
她尖叫着,踢了一脚达林。
加尔文这才注意到在达林的后腿处有一滩微黄的水迹。达林实在是太虚弱了,它当然不可能像是其他健康的狗狗那样在舒服的草地上撩起后腿排尿。加尔文猜想它那连续不断的呜咽便是想要提醒安娜夫人,只是她并没有及时清醒。当然,安娜夫人大概也知道这一点,但这只会让她显得更加烦躁。
加尔文站在这间房间里,听着老夫人连续不断的抱怨和嘟囔,她十分费力地收拾着那条尿湿的毯子,等一切都收拾完毕之后,她回到了达林身边,抱起了它哭泣了起来。
“我可怜的小香肠……我的小可怜儿……看看你现在遭的是什么罪啊……”
达林喘息着,它的眼睛变得比之前更有光彩了一些,看得出它相当地爱自己的主人。耷拉在它身后的尾巴动了动,干枯的尾巴尖扫在了安娜夫人的膝盖上。
这场面几乎说得上是温馨,但也只是“几乎”而已。在抱紧达林几秒钟之后,安娜夫人便放开了它。她看了一眼时钟,随后便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
“哦,他们快到了,”就像是所有独居而饲养宠物的人一样,她冲着达林嘀咕道,“今天可是个大日子,妈妈给你找来了可以治好你的人,可不是那种只会嚷嚷着让你去死的庸医,是真正的好人。”
她一边说着一边有些慌张地冲进了房间。
加尔文没有跟上去,他继续站在达林的身边。病得气若游丝的老狗并不明白自己的主人究竟在说什么,加尔文真庆幸这一点,至少这样,它不至于在这样痛苦的境地里燃起无望的期待。
但安娜夫人的离开,哪怕只是非常短暂的,也依然让达林的情绪沮丧下来。它无法站立,只能虚弱地瘫在地上,但即便是这样,它依然努力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好让自己能够看到安娜夫人的房间。
它的尾巴死气沉沉地耷拉在地上。
半个小时后,安娜夫人重新出现在了客厅,她换上了套装,并且精心化了妆。覆盖在厚厚粉底与鲜艳口红还有假发下面的她现在看上去终于与加尔文在宠物医院里看见的老妇人重叠在了一起。
看得出来,她对那些所谓的可以救治达林的人相当重视。
而那些人……
过了一会儿之后,走进客房的人果然便是降临派的信徒们。
加尔文充满厌恶地看着他们将达林包裹在亚麻布里然后带上了一辆破旧的皮卡车。
通过安娜夫人与那些人的谈话,他知道那块亚麻布甚至都是安娜夫人花钱购买的——十九块九美金,浸泡过赐福水的纯天然亚麻布。
“相信我,它会让你的宝贝感觉好很多的。”
一名中年妇女将自己包在长袍里,带着假笑对安娜夫人说道。
加尔文咬着牙跟在那些人的后面,当他听到那个女人的话时他尚且还能保持摇摇欲坠的冷静,但是紧接着他便看到了安娜脸上忽然绽放的笑容:“哦,谢谢。”
他听到那个愚蠢的声音说道,饱含感激:“我就知道这会有用的。”
加尔文只想尖叫。
【这些骗子和恶棍正像是拖拽货物一样拖拽着你的狗!他们都快要把它闷死了!】
加尔文的声音消弭在皮卡车浑浊而炙热的空气之中,没有人听见。
所以最终加尔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切的发生:他看着皮卡车轰隆隆地朝着偏远郊区的某处开去;他看着安娜夫人与那名降临派的中年修女在车子的后排热情地交谈着,并且又从对方的手里买下一瓶号称可以缓解疼痛的无色油;他看着达林躺在黏糊糊的车厢地板上,喘息着,温顺的眼光落在自己主人的身上;他看着他们最终抵达了目的地,一所在外表上与普通民居没有什么两样的降临派教堂;最终,他看着那些人将达林拖到了房子里的某扇房门后……
“接下来我们会对它进行治疗。”
那名修女对安娜夫人说道。
“那我可以陪着它……”
“不,治疗是非常神圣的,在场的人必须是久经考验并且用漫长的时间证明了自己对圣子的虔诚之心的人。你不能进去,安娜”
就在这个时候,从那扇门的后面忽然爆发出一声尖叫,那是发声困难的达林特有的叫声。
安娜的眼睛不安地闪烁着,她来回看着房门和修女。
“我觉得,它会有点害怕……”
“别担心,我们会处理好一切的。我很抱歉这么说,安娜,你确实已经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但是你只是一个刚刚开始旅途的人,终有一天你会与我们一样,拥有进行这种祈祷与治疗的神迹的资格。但是现在你还不能进去。”修女将双手放在了安娜的肩膀上,她依旧笑容满面,但是说话的时候,她微微挑起了眉头,仿佛一丝微弱的谴责。
安娜在那种视线下败退了,她有些紧张地坐到了沙发上。
“好的,我很抱歉我提出了那种荒谬的提议,我只是有些担心,你知道,我真的很爱达林。”
“你很快就会重新得到它了,它将变得健康而年轻,你会喜欢它的。”
修女勾了勾嘴角,然后她丢下了安娜走进了房间。
加尔文迅速地追了上去,他其实已经预感到了房间里的场景会让他感到不舒服而且他也没有办法改变任何事情,但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达林的眼神像是烧红的钉子一般扎在他的心里。
“嗷呜……”
加尔文并不意外地在房间的另一边看见了两只狗。
一只是呼吸困难动弹不得的达林,而另外一只,是加尔文曾经见过的那只大白狗。
它萎靡不振地瘫软在一只肮脏的铁笼里,口水流了一地,显然是来这里之前,降临派的人已经给它喂了安眠药之类的东西。
修女走到笼子旁边看了一眼白狗,在安娜夫人面前那种和蔼可亲笑容满面的模样就像是蜕皮一般从她脸上剥落了下来。她皱着眉头,恼怒地瞪着房间里另外一名年轻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