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惨白色灯光从上方照射下来,将加里头部的阴影打在白色被单上,他低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始终保持着沉默。
他感到有些孤单。
这种孤单并非是人际关系的缺失,因为这几天前来探病的人数已经赶得上过去一个月他见到的了。
这种孤单很难用言语说清楚。
他失去的东西远比朋友爱人更加珍贵,而且没有一点回归的可能。
半边身子消失了,剩下的那半边身子也遭受了不可挽回的伤害。
但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还是义体医生那遗憾又饱含歉意的话语:“很抱歉,加里先生,您身体缺失的部位太多,已经无法通过义体技术回到机体功能健全的状态。如果一定要大面积安装义肢,患上赛博综合征的概率太大,风险极高。所以我们的建议是为您安装义体上肢并配备轮椅和机器人辅助生活。”
那时候的加里并未像现在这样沉默,他只是向医生笑了笑,说道:“我明白了。”
当时的他并没有深切地认识到失去活动的能力究竟意味着什么。
直到加里无意间得知了自己预定移植的义肢种类——荒空民用一型。
这是两三年前就已经落伍的版本,性能一般,毛病很多,除了没太多选择的人,一般没有人会选择这一款。
呵,荒空民用一型。
也就是说,警署系统上层所谓的“保证英雄警员加里后半生的幸福”只不过是个谎言。
废物。
现在的他就是个废物。
没有利用价值的废物,所以也就没有必要进行多余的支出安置他的后半生。
整个孤城警署系统的经费一直不足,他也是知道的。
加里不想纠结其中因果利益关系,也不在乎他一直敬仰的唐鹤旬警监到底是不是伪善。
就像是他作出的每个决定都不会深究其中的利害一样,他不喜欢思考。
只需要顺应自己的心和本能就行了。
想当警察,就去当;想救人,就去救。
思考容易使人懦弱,而且大多数时候,稍纵即逝的机会也容不得思考。
现在,他只知道自己很痛。
他望向空荡荡的袖管和裤管,那里本不该有任何知觉,但现在却不断传来疼痛感。
那种疼痛感就像是在平静的湖水里投下一颗石子,石子激起的波纹扩散出去,撞击到湖岸。
然后反弹,然后撞击到同样反弹回来的波纹,然后继续反弹。
直到整个湖面布满密密麻麻的碎裂的波纹,看起来没有一丝平整和谐的感觉,每一次细小波纹间的碰撞都会将一股刺痛传入他的脑海里。
他感觉自己的脑海就像是那个布满波纹的湖面,已经快要被疼痛的波纹彻底撕碎。
医生说这是幻肢痛,没有太好的治疗方式,只能靠药物等常规方式缓解疼痛。
不过加里拒绝了,这样的疼痛还是有好处的。
至少在放空思想的时候,他的潜意识会告诉他四肢是健全的。
比起疼痛,肢体没有任何感觉传来才是真正的痛苦。
死寂才是痛苦,就像现在深夜的病房一样。
“啪嗒——”
突然间,寂静的病房突然想起了锁簧弹开的声音。
加里看向房门的方向,门把手已经被缓慢地拧开,他的心里生出波动。
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他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十二点多钟了,这个时间点护士肯定是不让探病的。
那么,到底会是谁?
他的心里竟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期待来。
病房门打开,一个拥有着金色小卷发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微笑着看向加里,“加里先生,你好。”
“你是?”加里顿时皱起眉头来,他完全不认识面前的这个家伙。
“我是谁并不重要。”金发男人只是这么回了一句,他走到加里的床边坐下。
“你要做什么?”加里警觉地回问道,能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自己的病房里,这个男人绝对不会是什么普通人。
“我是来帮助你的。”金发男人缓缓开口道,“你可以称呼我为亚希。”
“怎么帮我?我这样的人还有帮助的价值么?”加里冷笑一声,他用左手掀开被子,露出了隐藏在病服残缺的身体,然后晃了晃空落落的袖管和裤管。
“当然有必要。”亚希温和地笑了笑,他的眸子里满是对加里的欣赏,“相比于你现在的身体,你的心灵无异于是伟大的。”
“所以呢?”加里有些没耐心了,亚希的话绕来绕去,始终不指正题,于是他直接说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打算带你走,为你装上义肢,让你重新站起来,成为一个正常人。”亚希继续说道,“之后,你可以继续做你的警察。”
“我已经没有装义肢的价值了,过多的义肢会让我变成赛博疯子。”加里摇摇头,他下达了逐客令,“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件事,那还是请回吧。”
“只是有概率而已,又不是即装即疯。”亚希耸耸肩,他说得很无所谓,还用了一句被用烂的老话,“你是想站起来做一秒钟的英雄还是躺在床上做一辈子的废物?”
加里猛地抬起头看向亚希,他被这种话触动到了。
“我可以给你提供最优质的义体。”亚希的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你将会成为强大的战士,生活在这座城市的黑暗面继续帮助警署打击犯罪。”
加里依旧面无表情,他只是死死地盯着亚希,但是无意识间起伏的胸膛无疑在表明他的内心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你到底想做什么?”加里被亚希的话所吸引,但他并不是没有脑子,自然懂得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
“我只是觉得七区需要一个偏向结果正义的执行者。”亚希呵呵一笑。
他站起身来,随手帮助加里整理着被子,将被子收拾成一板一眼的平整模样。
“你看,像拐卖人口、强暴这类罪名,为了防止罪犯鱼死网破,为了保护受害者,往往判刑处罚不会太高。”亚希随口说着似乎很有道理的理由,“但很显然这样的惩罚过于轻微了,你觉得呢?”
加里没有直接回答亚希,他的脑海中闪过那些受害者的痛苦模样和那些受害者家属们愤怒哀怨的眼神。
如果有得选择的话,这些人恨不得生撕罪犯。
这样的问题他很久之前就有过思考,但并不是
他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亚希的说法。
“所以说,如果能有一个倾向于结果正义的执行者就可以了。”亚希诡异地一笑,“既可以保护受害者,也可以狠狠地惩罚罪犯,这就是我想要做的事情。”
他挺直腰板,仍由白色灯光洒在他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