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的跑车以最快的速度行驶在第五大街的中央,像一艘开往地狱的幽灵之船在流淌的鲜血中漂浮,走过被尸体掩埋的鲜花大道,再也闻不到昨日的芳香,烈火烧焦了每一寸绿地,被摧毁的商场和店铺里冒出滚滚浓烟,炮灰之下依稀露出珠宝和黄金,不见名贵的标志和汹涌的人潮,惟有残存的高楼大厦浑然矗立在两侧,衬托出一条凄迷的街道,烟幕里时时传来垂死挣扎的哭嚎,整个世界像在颤抖……这,这真的是繁华的第五大街吗,这是我期待已久的公园、倾心依赖的家吗……
我被一件厚衣服裹在凯瑟琳的怀里,她就像姐姐一般安抚着我,触捂我的心口,温暖我的身体,尽管她从来都不肯承认,可我们早已亲如姐妹了,她宁愿冒生命危险都不会丢下我,却那么固执地选择了离开我、离开我们的家园,我知道她的心里其实有多痛苦……她的抉择是对的,她会得到幸福,至少会比我幸福,从驾车的男友身上,我看到了他们的未来,凯瑟琳有一份值得托付终生的爱,不管处境有多么危险,上帝都会保佑他们。
我在心里哽咽着,悄悄脱离凯瑟琳的怀抱。烟雾随着风势扩散,跑车冲过一片火场,终于在转向的时候减慢了速度,我的心仿佛在一瞬间碎裂了,我突然打开了车门,用全身的力气挣脱凯瑟琳的束缚,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迎着血与火的召唤,带着炽热的崩溃的心的碎片,我终于做了相同的选择!
“心惠!心惠——”
凯瑟琳魂飞魄散般的哀号与急猛的刹车声在凄惨的死亡之地回响,空气和地面一起燃烧着,我在剧烈的翻滚之后撞在了路边,火光遮住了我的身体,我忍着痛拼命站起来,在凯瑟琳被阻拦的悲切哭声中艰难地迈步,没有回头看她,只是魂不守舍地返回了火场,沿着被死神毁灭的第五大街奋不顾身地向回奔去。
对不起,凯瑟琳,我辜负了你,我不能跟你走,请原谅我如此的任性,我必须留下来,我不能够违背自己的誓言,即使我和公园之间的约定不再产生效力,即使要我葬身火海,我也不可以逃跑,我做不到……原谅我,凯瑟琳,我早已把对幸福的憧憬种植在了这里,它根深蒂固,沉重得让我无法放弃……
烈风撕拽着我的头发旋绕在身边,火种飞溅,侵蚀着裙子烧灼我的肌肤,我竭力奔跑通过了火场,黑烟散去之后,涌动而来的是血腥,空气变得更加恶浊,难以呼吸。我立刻找到一条阴暗的小道,暂时躲了进去,为了让凯瑟琳死心,强忍内心的恐惧,甚至不敢喘息,我靠在墙角轻扯着残破的衣裙遮盖身体,渐渐感到了一种极度的恐慌,在炎热与寒冷之间抽颤着,只觉得背后有个东西蠕动了起来。
突然,有双手从后面拦腰抱住了我,我像触电般打颤,猛地一伸手抓住它,黏糊潮湿的触觉像是沾了血!我心惊肉跳,使出全力瞬间拨断了血手,同时向前飞跨了一步,只听“喀嚓”作响,那手顿然掉落下去,它真的断了!我惊骇不已地转过身去,如临噩梦,一个血迹模糊的人影出现在我眼前,在凄暗的光线里跃跃而动,那张并不完整的面孔令我愕然震颤!
“我……真的……喜欢过你……但是……为了我的妹妹……呜呜……”
“克里斯多佛……”
我在惊疑之中叫出了他的名字,简直快要崩溃了。克里斯多佛死死靠在墙上,仅仅说完了这句话,他整个身体表现出不规则的搐震,在他沉闷的喘息几乎停止的一刻,随着一声骨骼断裂的响动,那颗摇摇似坠的头颅便顺其自然地脱落了,像个重物掉在血泊里,一直滚到我的脚下,我差点昏了过去,瑟缩着移动双腿,身体失去了知觉。
我全速奔跑着,仿佛被射伤了神经,被毁坏了意识,完全丧失了思想的能力,只是不遗余力地跑,在废墟无尽的道路上留下鲜血凝成的脚印,不知去向。荒凉的街区在烟尘笼罩中似摇摆颤动,我头晕目眩,听着四周的犬吠和猫叫,浑身疲惫不堪,逐渐清晰的视野里竟出现了几个男人的身影,我略感惊奋,迎着我放慢的脚步,他们靠拢了过来。
“嘿!小妞儿,过来玩玩吧!”
我被其中的一个摸了脸,他们像藤条一般扯住我的手,当我迟钝地感觉到自己认错了人,这些灾难中的幸存者已经迅速地捉住了我,如同恐怖的鬼魂将我拽入死亡的深渊。我用仅存的微弱力量抵挡那恶魔般的侵犯,没有一声呼喊,没有一滴眼泪,心里忽然迸出了昨夜的记忆,流淌在脚趾的温度瞬时化作了无限的痛楚,我疯狂地挣扎起来,不可思议地反抗着,仿佛得到了神的眷顾,我逃脱了!
我拼命地跑,像挽回了生命,目空一切地向前跑,高温下的空气麻醉了身体,呼吸之间感受到自己那灼热却又悲凄的心跳,我心痛极了。我好像天生就丢失了保护自己的权力,因为它已经被交了出去,我不知道给了谁,在我拥有记忆之前就把自己交给了他,所以我在漫长的岁月里竭尽所能地等待着,不是等待着被守护,而是仅仅在等他……
气温随着白昼的结束持续下降,我昏昏沉沉跑了一整天,竟然奇迹般回到了公寓。我艰难地爬到了六楼,凭着最后一丝力气冲进家门,用颤抖的身体把门顶上,心口一阵灼痛,终于支持不住瘫软了下去。我猛烈地喘气,看到家中整洁如故,甚至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而自己已浑身是血、衣不遮体,在几乎要昏倒的瞬间,我好像忽然记起了什么,扶着墙壁奋力支撑住了身体。
我拖着剧痛的双腿冲进了他的卧室,空冷的房间和早晨进来时的一样,还有我亲手拉上的窗帘,全都没变,一线希望再次泯灭了,我傻傻地又跑进厨房、卫生间,找遍了家里所有能够容身的地方,依旧不见他的存在。他没有回来,他根本没有回来过……我茫然回到自己的卧室,突然觉得累极了,我靠在床边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心中顿时涌起滚烫的血,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悲痛至绝,灼热的眼泪顷刻间模糊了视线,我无从抑制决然放肆地哭了,这从未有过的伤痛真实而彻底地击垮了我,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支持我站起来,我绝望了,我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得仿佛化作一团泪水,完整而痛苦地宣泄着,毫无保留地遗失了自我。眼泪与血液浸透了床单,在相同的位置仍有温存的感触,就像他在我的身边,就像他未曾无情地离开我。
“难道他不喜欢和我在一起……”
眼泪阻塞了喉咙,心被撕裂了,我痛得发抖,痛得哭喊,执迷不悟地想着他,失魂落魄地不敢想他,像牵挂着一个游荡在地狱里的幽魂,我仿佛一次次看到他身处惨境,怕得无力呼吸,我捶打着地板,扯咬着床单,如同一只濒死的野兽残忍地折磨自己,直到完全昏死过去……
凄寒的夜晚匆猝而凶猛地来临了,我蜷缩在床上,肢体痉挛,浑身冰冷,恍恍惚惚觉得床和地面在剧烈摇摆,伴随着爆炸般的巨响,窗户被震裂了,细碎的玻璃撒满了我的身体,寒风凛冽,雨雪如潮水般涌了进来,它们把我淹没了,我像昏睡在梦里,安静地接受着侵袭与洗礼,我结成了冰。地震了吗……我只是这样想着。
潜意识感受到日出的临近,渴望被温暖的太阳照耀身体,我沉静地趴在床上,怀里抱着枕头,奄奄一息,思想却在遥远的空间里活跃着,仿佛即将脱离躯体,我试图抱紧自己,很想束缚住自己,可是办不到,僵硬的身躯已无法跟上精神的节奏。我快要死了,我像陷入梦魇不能自拔,看不见,摸不着,被耳边纷繁的细语竭力催醒,朦胧中听到窗外高声回响着一段简短的广播:
“安息……向英勇的阿尔法守护者致敬……这些无名英雄将永垂不朽……”
呼吸和心跳渐渐加快了,冰冻的眼泪开始融化,它在脸庞、在身体、在心里无端地流淌起来,我睁开了眼睛,飘舞的泪光像繁星般闪烁,我抽泣着,张不开口,发不出声音,任凭听觉的摧残,却不能动,温热的泪水里映出了梳妆台上的照片,我痴呆地看着,很久也没有眨眼,我活了过来,可是感觉不到了……
就这样,我在床上度过了几个昼夜,因为哭得太久,眼泪干涸了,身体在曝晒与冷冻之间反复受尽磨砺失去了痛觉,饥饿吞噬着体内所剩不多的能量,我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也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浑浑噩噩,甚至淡忘了一切。
直到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终于苏醒了。身体恢复了知觉,从内到外搏动着隐隐的痛,我下了床,如同一个婴孩,站也站不起来,用了半个小时才勉强走到了卫生间。看看镜子里那哭肿的眼睛、凌乱的头发和血迹斑斑的面孔,模样简直可怕极了。浴室里没有热水,我用冷水洗了澡,仔细地把自己洗干净,我精心地梳了头,换了一套最漂亮的衣服……我去厨房只倒了杯水,而后便返回了卧室。
打开梳妆台下侧的抽屉,里面有很多精美的饰品,都是我平时收集的小东西,我挑了几件最好看的戴在了头上、佩在了手上,然后从深藏在抽屉末端的纸盒里掏出了一只白色的药瓶。它也是我的藏品,不过是隐秘收藏罢了,我会经常买瓶新药来替换它,为的只是不让它过期,现在看来,我再也不必那么做了……
我很平静地打开了它,将瓶子里那些晶莹的颗粒全部倒进手里,无一例外,它们在阳光下闪烁着,和我心中的光芒交互辉映,我像捧着自己的生命,跪倒在床边,突然很想他了,我抬起头深切地望着那张照片,轻缓地露出了笑容:他依然看着照片里的我,依然认真地为我遮挡太阳,依然在微笑……
我哭了,我以为我的泪水已经流尽,可是依然能够伤心地哭泣,我到底怎么了,难道我生来只会为他流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