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之上,我穿着艳丽繁复的华服,宽大裙幅逶迤身后,徐步穿过织锦铺陈的玉阶,朝着殿中主位恭敬俯首。
大哥迷蒙的眼睛里重见清明,紧紧抓着我的双手,稳稳扶我起身。他嘴唇翕动,最终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华服盛妆的皇后,我的嫂嫂,款款步下凤座,含笑凝视我,额前凤坠摇曳,映出她眼中泪光晶莹。
一旁的二哥噙泪微笑,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在礼官念颂声中,向他跪拜辞别。礼毕,我起身,徐徐回转,不敢再回望一眼。
紫苏姑姑忙帮我盖上喜帕,一手搀扶了出去。
跨出大门的那一刻,有风徐徐吹过,带着皇宫里熟悉的淡淡熏香,衣袂翻飞。喜帕被风拂起的瞬间,我微微抬起头,看到天上浮云流动,澄澈蔚蓝,突然有流泪的冲动。
鸾仪从太华门出,过宣华门、神武门、奉仪门……喜乐喧天,沿途大红锦缎铺道,一路洒下各色花瓣,漫天飞扬,纷纷如雨。宫人们身着喜服,簇拥旒金六凤大红鸾轿徐步前行,轿后红绡华幔,翠羽宝盖,逶迤如长龙,绵延数里。
当朝太保迎娶上阳公主,成为轰动京华的盛事。满城的百姓夹道相送,不得不出动了御林军才维持住秩序。
他们说,一个是出身名门的英雄少年,一个是风姿卓绝的金枝玉叶。金玉良缘,天作之合。或许,是吧。
只是,鸾轿里的新嫁娘怎么想,怎么说,谁又会关心?
我掀开盖头,看这刺目的红缎帐舆,真希望这条迎亲路永远没有尽头。
一路昏昏欲睡,不知什么时候,发觉外边的喜乐声停住了。
我坐直了身体,微觉诧异,正想问纹箫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纷至沓来。鸾轿立即落了地。
随之而来的,是轿外喜娘慌乱的声音:“摄政王甲胄佩剑在身,刀兵之物乃大凶,不可靠近喜轿,还请摄政王止步。”
“走开,本王有要事,务必面见上阳公主。”萧别的声音,冷硬如铁,不带半分情绪,陡然惊破这一路红锦华缎的绮丽繁华。
我只好探起身,一把掀开了轿帘,扯下盖头,蹙了眉向那个人看过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是来告诉公主一件事。”
“什么事?”冷冷勾起一道笑,我的眼神落在脚下大红的锦道上,只觉得茫茫然一片鲜艳,一直延伸至远处。
“我后悔了。”他的声音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
那样轻淡的语气,我却听得热血上涌:“你后悔了,这真是个笑话!你后悔什么了?是后悔一年前的攻城,还是后悔我母后的薨逝?”
“筱柔,不要嫁!”他眼神里瞬间闪过一丝黯然,定定看着我的脸。
“如果,我一定要呢?”现在跟我说“不要嫁”,我不知道那是以什么样的立场,什么样的身份。
“那我只好得罪了!”
他蓦地一挑眉,微微侧头看了一下身后。我这才注意到,鸾轿的周围乌泱泱地立着一众人马,已是被西北军团团包围了。原来,他是有备而来。
我淡扫一眼他身后的众人,走下轿来,不由得嗤笑出声:“怎么,摄政王带领的这一众将士,沙场驰骋,出生入死,现在只沦落到为了你来抢亲么?”
“还是西北军真的目无法纪,连当朝公主的鸾轿都敢劫持,根本就没将天朝皇室放在眼里?”我收起嗤笑,冷冷直视着他身后的几个副将,声音陡然高亢,一字一句说得极慢极重。
萧别一手把持内外政务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只要我大哥还在皇位一天,大家就都得顾忌这种表面的威仪。公然藐视皇室,这个罪名还没有谁担当得起。
似乎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几个副将纷纷对视一眼,有片刻的震撼,本来还咄咄相逼的神情一时间也缓和了不少,隐隐竟似有一丝退意。
“上阳公主果然好气魄!”萧别哈哈大笑,看我一眼,撇过头去向着身后的将士:“既然公主说到了法纪,说到皇室,那我倒想问问,先帝后薨逝不过一年,为人子女却在此刻婚嫁,如此有违孝道,公主就不怕上行下效,教坏臣民么?”
“难道堂堂天朝公主,连‘丁忧’都不知道吗?”
他的声音一落,我立刻怔了一下。
按祖例,父母死后,子女按礼须持丧三年,其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任官者并须离职,称“丁忧”。但皇家历来没有严格恪守此制,只是在宫中服孝三月,另择一个亲任宫人代替自己到皇陵守孝即可,届满一年之期,即可婚娶。
如今,他拿这“丁忧”说事,虽是莫须有,却也的确不容反驳了。
耳边远远传来喜乐,鞭炮也渐渐热闹起来。大概是子放迎亲的队伍快要到了。
街道尽头,很快闪过大片的鲜红。为首的一人身着大红锦袍,头戴喜冠,座下的一匹马通体雪白,翩翩而来。一见我们这里的架势,立即愣住了,不自觉地放慢了速度。
放一挥手,制止了身后吹吹打打的乐工:“摄政王若是来讨杯喜酒,只怕来得早了一些!”
萧别又是哈哈一笑,随即敛去,满面深沉:“令尊学富五车,深受世人景仰,前番为妻丁忧请辞,言辞恳切,让人动容。本王今日前来,只是想请教太保阁下,何为‘丁忧’?”
“你……”子放明显气愤难当,一双眼睛死死瞪着他,似是要喷出火来。
周围的将士愕然一片,沿街的百姓议论纷纷,我们这一众人就此僵持,皆是神色莫测。
“上阳公主,你如何说?”萧别转过头来看向我。
放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一旁的侍从,一步一步向我走来。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双手紧紧攥住纹缎的吉服袖口,在那里压出深深的皱褶。
我不爱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爱,尽管他美好得似明亮的灿灿金阳。我以为,只要顺利地嫁过去,就可以一生无忧,安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去管情爱。可是如今,大庭广众之下,萧别这样一番说辞,我还能硬着头皮继续出嫁么?
抬眼看四周。
吉服,戎装。刺目的红和耀眼的亮。
我微微扬起脸庞,独立于红锦绣缎的中央。此时此地,万千道目光都汇集于我一身。
不去看众人的脸色,不去管子放的神情,我艰难地闭上了眼睛:“不错,父母新丧,为人子女者,按礼须持丧三年,不得婚嫁,更不预吉庆之典。本宫确实是思虑欠妥了……”
“如此,还请公主即刻打道回宫!”萧别深深看我一眼,不自然地侧过了头去招呼一众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