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落地的刹那,一颗心却陡然突地一下,似瞬间弹跳至半空中,再找不到落脚点。
“萧别,你怎么了……”艰难扶起他,并肩坐下,一遍遍唤着,却得不到回应,惶恐似潮水,源源自手心涌向全身。
手心里抚着的,是他愈发苍白的瘦削面庞,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丝丝殷红自他兀自微翘的嘴角悄悄溢出。
我抑制不住地惊叫,只是支离破碎地出声,却词不达意,恍若刚刚模仿人言的孩童。倔强而执着。
郑军医匆匆赶来,慌忙将我从萧别身边拉开:“还请殿下放手,容老臣速速为摄政王诊治!”
我这才颓然放手。
急急号脉之后,银针一根根扎进皮肤,军医脸上的汗却是越来越多。
“他怎么样了,军医?”我终于自惶恐中恢复,逐渐镇静。双眼依然紧紧盯着他的嘴角,不曾放松片刻。好像这样做,那里便不再有血丝溢出。
“摄政王的身体,早已被病痛掏空,实在是大限将至了……”
郑军医的一句话,彻底让我定住了身,脑间恰似电闪雷鸣,须臾轰然而过。
“这几天,他又硬撑着布置了那么些事……说句大不敬的话,也只有王爷这样虎胆雄心的人,才敢跟阎王叫板,赢得这数日光景……”郑军医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依然跪着回话。恭谨间,有一丝细细的哀伤:“还请公主,尽早做好准备!”
“务必稳住摄政王病况,急速回京!”
我看一眼车上的萧别,如是吩咐。
我当然记得,此前,他的最后一句便是,“我们就快回到京城了……”
车驾一路取官道飞驰,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京城。入城之后也不曾停留,按着我的吩咐,绕过闹市,径直去了摄政王府。
夜间的时候,萧别再次醒来。
醒来看到我在榻前守候,他并不惊讶,只是看着我,一直微微含笑。看着,精神竟似比在平城,要好许多。
如果,不是郑军医的那些话,我大概会以为,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慢慢好起来。
窗外不远处,荷塘里的菡萏已经盛开。王府中,多木犀水榭,一阵风过,便隐隐捎来一丝恬淡清香。
萧别的精神渐渐凝聚起来,除了脸色苍白了一些,几乎看不出病容。
“筱柔,扶我去荷塘那边吧!”他嗅了嗅空气中细细的淡香,突然对我说。想了想,又补充:“还有澈儿,把他也接来吧……”
“好!”
这个时候,我已经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了。
吩咐了人下去一一照办。
很快,素弦便携了澈儿前来。不一会儿又有侍从找来肩辇,一路小心地接了萧别向着荷塘过去。
我从素弦手中接过澈儿。
穿过竹林,只见荷塘边上并排放了两张竹制的躺椅,其中一张密密地铺上了厚厚的毛毯。
他落座之后,我抱了澈儿,靠着他身边坐下。
侍从识趣退下。
轻轻伸出一只手,握住他的指尖。
尽管隔了那么久,依旧自然而没有阻滞,就好象这个动作,已经在我梦中重复过千百遍一样。
他低下头,看我握住他的那只手。微微愣怔。
有水落在我的手上。
此刻,都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我们固执地厮守在一起,看夜花在月下盛放。原来,我们还可以靠得那样近。
泪水落了下来。
他睁开眼睛,安静看着我,神色温柔,眉心犹带一道皱痕,宛如刀刻一般。
等我的泪水慢慢在脸上汇聚成流,他用指尖蘸了蘸,说:“筱柔,你哭了。”
“你看,这一池的菡萏,当年种下的时候,只是那么稀稀疏疏的几簇,如今,竟也摇曳满池了。”他轻笑着,拿手掌摩挲着澈儿的笑脸。
犹在睡梦里的澈儿皱了皱眉,莫名竟“呵呵”笑着,回应起来。
萧别撤回手去,像是做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情,神情骄傲且自得:“这是我的儿子啊!”
“在马车里,一路颠簸着,我却做了很美的梦。筱柔,你猜我梦到什么了?”他认真地看着我,语气不疾不徐,轻盈而淡然。
那是属于逸之的声音。
“我猜不到……不如你告诉我,是什么?”我重新整理了澈儿的裹毯,微微失神。怎么会猜不到?人在最后一刻,依然徘徊不去的梦境,必然是这辈子过不去的心结。只是,猜到了,又如何?
他的眼睛流露出忧伤,只是一刹那的事。
一刹那的忧伤,逃不过我的眼睛。
我忽然为自己的冷静感到羞耻,这样的时刻,何妨陪着他再梦一场?
他很快调整过来,清了清嗓子,微笑:“我梦到,年少时,在上林苑纵马,天,那样蓝,几乎让人沉醉。你这个路盲啊,偏偏自诩聪明,一意孤行地向前。”
“是啊,那个时候,你明明知道我选错了路,却偏偏什么都不说,任由我出乖露丑,遭父皇笑话,真正是坏透了!”我咯咯轻笑。
本来只是附和他,不曾想,这番话下来,连我自己都忍不住神往,仿佛又回到年少无忧的那段青葱岁月。
“你还好意思说我?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偏偏有那么多怪习惯,座下的马,若是没有香花沐浴过,你是决计不骑的。只是,苦了我们,每次你的马一出场,非害得其它马儿一溜地打响鼻不可……”
“没有,不过是太子哥哥的马受了风凉才那样罢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两人说说笑笑,几乎把那些陈年的糗事翻了个遍。
渐至更深。
“再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笑脸了。筱柔,多少年了,这是第一次。”他的脸上有淡淡的喜悦:“这么久,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流泪,和欢笑,几乎为了身边的每个人。唯独不曾为过我……”
心里有疼痛蔓延,渐渐不可遏制,齐齐聚集至眼中。
明明,只是敷衍他最后的那个梦境。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落了泪?
“这些年,真是荒唐……仇是束缚,不报难安,”看着我的泪眼,他又低叹:“我却忘了,情也是束缚,偏偏心甘情愿!”
“幸好,你又为我哭了……这真好!”他微微笑着,阖上了眼睛。
怀里的澈儿,忽然醒来,嚎啕大哭。我的神智非常清晰――他死了。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萧别,那样可恶,让人忍不住恼火和痛恨。可是,也再不会有一个萧逸之,对着我微笑,和我说话,温润似杨风拂面。
我一直知道这件事情,他会在这一两天内的任何一个时刻突然死去。可是,当这件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我却依然懵懂茫然,惶惶不知所措。
我抱紧怀里的澈儿,伸出一只手,紧握着那个人的,试图留住他掌心中的一点余热,虽然理智告诉我,这样做,只是徒劳。
泪水,再次在我眼眶里打转。
良久,我才轻笑:“死得好。”
他说,“筱柔,我们就快回到京城了……”
你看,眼下确实回到了京城。只是,却不是当初说好的“我们”。
他终是负了我,这个骗子。
他说,“仇是束缚,不报难安;情也是束缚,偏偏心甘情愿!”
好多事情总是后来才看清楚,然而我们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
萧别的后事,自有摄政王府的人去操办,然而,我还是以皇帝的名义颁了诏,着礼部多相协助,一应用品,但有或缺,着令内务司补齐。
其实,人都已经死去,这些繁文缛节本没有多大意义。
只是,我的澈儿需要这么做。
因为他与萧别,不仅仅是父子,还是朝堂上的君臣。
战事方歇,朝廷需要这种格外优待将士的方式,安抚人心。
忍不住低眉浅笑。
政治啊,我和萧别的经年辗转,源于斯毁于斯。没想到,临到最后,人都死了,我们依然摆脱不了此间桎梏。
深夜无人,只身携了澈儿至王府奠堂祭拜。
扶了澈儿跪下,哄着小家伙认认真真地叩首三下。
我默默跪着,一张张地往火盆里投放纸钱,静静对他说了很久的话。很多想说,却再不会有机会说出的话。
逸之。
如果,没有那些变故,你会一直是那个宠我疼我的逸之吧,偏偏我们不能如愿;大火之后,我曾无数次地祈祷希冀,怎么样都没有关系,只要你还活着,只要还活着;只是,当你果真活生生地站到我面前,我又一次次忍不住咬牙切齿:你为什么竟没有死?
真是矛盾至极。
如今,你终于死了。
我说,或许还在恨你,或许已经不恨。这些早已经分辨不清。那些爱呐,恨呐,突然间轻描淡写,再不复往日气力。
我难受得只想流泪。
仿佛一下子,我们都学会了宽恕,变得大度又从容。
死亡,竟不是最坏的结局……
我还没有说完,怀里的澈儿微微仰起他的小脑袋,一脸稚气的看着我:“死……什么?”这个孩子学说话比较早,对周遭的一切都懵懂好奇,也顾不得句法拙劣,碰到什么都爱重复。
我猜,他可能是好奇,死亡是什么。
“死亡,就是,一个人从前所有做过的一切,好的,坏的,都一笔勾销……”我说。
“只是,你却再不能将他忘掉!”我看着他一脸茫然的小脸,又说。
这个人一死,他的所有过错,突然间就得到了原谅。你能记住的便只有他的好。而他,也再不会犯错,于是,记忆里,他就成了最完美的那个人。
“忘不了又怎样?他还会活过来么?”有纤细的女声突兀传来,饶是刻意低沉,仍旧打断一室静穆。
我和澈儿俱是吓了一跳。
“是你?”看到来人,我不由得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