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意正酣,便睡眼惺忪地瞧了瞧对面案板上的面粉和笼屉,昨天此处似还没有这些锅灶,朝他举起两个小手推搪道:“我的手指头上有伤,要是血也揉进面里,蒸出来的馒头怕不好吃。”
他看我一眼,语气依旧十分平常:“手怎么平白无故就破了?”
这一问,倒把我问得有些犯难,斟酌一会,假借眼皮半开半合,小声应:“灯笼不够亮,走针……大约偏了些。”
他脸上似笑非笑地道:“昨日,沉鱼不是吃过晚饭就睡了,我怎么不记得你何时挑灯,何时穿针走线了?”
我随着他这句话低头不经意地一瞧,只见十个手指头果真好好的,我再拿过昨夜放在手边的衣裳,翻过来翻过去认真数了两遍,破洞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还是他刚脱下给我的样子。我顿时也有些犯疑,这么说,我昨夜记得的那些,果真只是我做的一个梦?想一想,也有可能,这个梦之所以做得如此逼真,想必是我掉进即翼泽时受了惊,这几日多梦也难怪。
因想着爹娘日日在我耳中灌输的那些教诲,譬如“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人有三尊,君父师是也”
,虽说此刻他尚未认下我这个徒弟,更要乘此机会让他瞧出,这些尊师重道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如此,只好强忍着睡意,晃晃悠悠地来至锅台前,像模像样地卷起衣袖,正不知该如何下手,只见他一边看书一边道:“舀水。”
稍后又命道:“将水放进面里。”
我依言照做,他再道:“用手将面和成团,再揉匀。”
我做了一夜梦,此时却有些饿了,手上用力揉着面,心里却想着爹爹挂在书房墙上的一幅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句话,听说最早是由一个凡人所写,我觉得他写得甚好,甚为励志。这样一想,便满头大汗地拿眼特意目测了一下窗前的桌子,认为他对面那个位置用来当我日后学道的课桌十分合适,便暗下决心务必要先抽空用小刀将这句话刻在我的座位上以自勉。
原本也是很随意地一望,却正好不偏不倚看见他投向我的眼光,他便笑一笑,我呆了呆,心又开始咚咚乱跳,忽然就想起昨日做的梦。我独自坐在船头,挑了一个灯笼在半空中照亮,低头缝补着手中的衣裳。
补了又拆,拆了又补,十个手指头,被我戳烂了七个,一直缝到后半夜,渐渐头昏眼花,身子一歪,眼皮一合,便睡过去了。船头风大,睡梦中,只觉身上有些凉,随即身子一轻,落入一副温暖的臂弯中。随后,他将我放在榻上,并未立即离去,我一向有裸睡的习惯,想必即便做梦穿着衣服睡觉也不是很适应,便趁势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摆了个仰面朝天的姿势,又觉仍有些憋气,便闭着眼睛将勒住胸口的襦裙又往下扯了扯,解开这些束缚,胸乳那里才觉舒服了许多。
不料刚解开,便有人用手将我的衣裳拢了拢,他一拢,我便往下扯一扯,他再一拢,我再往下扯一扯。昏昏沉沉中脑子一转,陡然想到他许是也和娘亲一样,担心我这样赤身裸袒地睡觉会着凉,再说这样一拢一扯着实很难睡得沉,亏得他是遇见我,换做大姐二姐,像这样打搅她们睡觉不被一脚踹到床底下才怪,好在我生来便比她们贤淑许多,于是耐着性子把眼皮一睁。
这一睁,正好对上他低头瞧向我的眸光,我再转下眼睛,自个果真是仰面朝天躺在他怀中,灯烛将他身上镀了一道金光,虽说还是日间那身过于简素的衣着,睡眼迷瞪中看去竟大不同,我觉得他这样看上去十分亲切,便打了个哈欠提醒他道:“我不冷啊。”
他眼色一沉,哂笑了一下,高大的身形又朝我俯低了些,脑后的发丝顺势垂落,拂在我衣裳半开的胸口,有些痒,那张俊脸离我十分近,近到口对口,鼻对鼻。我顿时察觉到一件怪事,我和他这样近,却闻不到他身上有一丝难闻的气味,这令我很是奇怪。
比如我爹身上总会有些汗臭气,我娘和两个姐姐会背着我偷擦一些她们私藏的胭脂和香粉,还有家里哪个下人偷吃了厨房的剩菜,我都能闻见,惟独闻不见他身上有任何刺鼻的气息,只觉那股浅浅淡淡的味道甚好,至于如何好,怎么个好法,又形容不出。
我再凑近些闻了闻,不想鼻头一下撞到了他,他也是像这样一笑,就势倾身下来,唇舌覆住我的,顶开我的牙齿,轻而易举便找到并含住我的舌头。这到底是个梦,虽说有些古怪,但后面再梦见什么,我倒不大记得了。我望望他,手里揉着面团,一边“呵呵”
干笑了两声,移开眼珠望向别处。既然是个梦,我倒不觉得什么,想来爹娘也不会因我在梦中忘记与人计较男女大防之事揍我一顿。
那日我一共蒸出了十个馒头,其实是十一个,端上桌之前被我背着身子在锅台前吃掉半个,剩下半个被我偷偷扔出窗外。这馒头吃起来松软倒是松软,就是口感酸得不行,我擦擦手,连冒着热气的笼屉一起端到桌上,同他谦让道:“也不知对不对你胃口?”
这句话原本是句客套话,花豹精每回来我家做客,吃饭时我娘终归要同他这样谦让一下,每回她这样一问,花豹精不管我爹在不在,连筷子都没有伸一下便笑嘻嘻回她一句“甚好甚好”
。这样一想,我也喜滋滋地望着他,只等他照样说一句“甚好甚好”
之类。他放下书,尝了一箸,就皱眉道:“想来沉鱼不仅女红在休与山上第一等的好,连厨艺想必也是。”
我似信非信地定睛瞧着他,正奇怪他的口味怎的如此与众不同,不料他接下来命道:“重新做,做到能吃为止。做完早饭,再接着补衣裳。”
见我不动,抬眼不动声色地又道:“怎么,沉鱼没听见我说话?”
我蒸了一早上馒头,此时正累得腰酸背痛,叫我重新再舀水和面蒸十个馒头出来,心里难免有些不情愿,便红了红脸,灵机一动道:“沉鱼自个倒觉得这馒头甚是合口,师――”
他一挑眉,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一日没答应收我这个徒弟,我便一日不能叫他做“师傅”
,可见法术高强之人,也不乏像他这样迂腐之辈,斟酌半天,只好改口道:“沉鱼吃了觉得还好,不是特别酸,尊上要不要再尝一个?”
他看我一眼,淡淡道:“我此时却也不饿,沉鱼既觉得合口,那就无需再做,你全部吃了也好。”
换在平时,我一口气吃七八碗饭或是十几个包子全不在话下,前提是须得十分对我胃口。那日早间,我咬牙吃完了十个馒头,满腹酸水,隔一会便要打一个直冒酸气的饱嗝,腆着腰身坐在船头风口里埋头缝补衣裳,只觉这样的时日甚是枯燥。
补了又拆,拆了又补,我正眯眼聚精会神穿针,不想身后突地传来一片鬼哭狼嚎的惨叫,我手一抖,缝衣针结结实实戳进左手手指头。舟行渐缓,我含着手指扭头去瞧,只见岸上漫山遍野跪满了人。说是人,一个个又与人不同,非但面目狰狞,手脚也叫行伍中的夜叉和黑白无常拿铁镣挨个铐住,身上更是血肉模糊,体无完肤。
霎时间,阴风四起,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再壮胆定睛一瞧,血水汩汩流进黑水河,原本墨染一样的河水被这些人的血一浸,竟染成了深红色。除了无常夜叉,近岸的一朵筋斗上还站了个尖耳猴腮面孔紫红的家伙,着一身官服,我看了十分眼熟。一时分不清他是我家下人贴在门上充充样子的门神还是我爹那本仙界名录上所绘的阎王老爷,总之十分凶神恶煞便是了。
也不好太细看,当即小心翼翼地屏息背过身去,准备起身先溜回舱内躲一躲,却见他缓步走出船舱,不疾不徐地来至船头,背负双手看着这些人。青色袍衫叫风鼓起,顿时变为华美至极的宽袍广袖,随着这些突起的风浪翻飞掀落,仿佛船下不断咆哮的暗涌。
他一现身,筋斗云上刚刚还满目威严的那位,便吓得身如筛糠,战战兢兢地向他跪倒叩头道:“小的拜见帝……帝尊。不知帝尊驾临,有,有失远迎,小的罪该万死。”
他却看了我一眼,命道:“先去舱内等我。”
话音刚落,就听两岸哭声震天,岸上那些人不顾镣铐沉重,向他齐齐叩头如捣蒜般哀求道:“帝尊饶命,帝尊饶命啊……”
我仰脸怔怔地望着他,又望望那位正忙着叩头的神仙,登时精神一振,两眼换成景仰崇敬之情,连手指头也不觉十分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