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先应,自座上起身,平淡地道:“那个妖孽既然已死,以后毋庸再提。”
莫颜称是,又在地上朝他拜了数拜,他言毕,移目看向凌渊,脸上倒也算得上和气,略微一拂衣袖,凌渊才敢起身,双手将玉匣放在他身旁的石桌上,躬身又朝莫颜拜了拜。莫颜却没有回礼,可见这二人虽同为上神,但莫颜的品阶还要高很多。凌渊拜完了,眼睛往我们这些人身上扫了一圈,吞吞吐吐地道:“凌渊听闻,今日在青丘山上,凤凰鸟最后落在,落在――”
霁月不知何时已歇了舞,陵阳闻言也停了笛子,两人一齐望向凌渊,一脸好奇,哪知凌渊说到这一句便故意打住,抬头小心翼翼地望了望他的面色,故意不肯再往下说。
我在边上一看,便知凌渊这是在卖关子,我心里虽然也有些想听,却故意做出一副寻常的脸色,低头慢慢悠悠地走针。在休与山时,我家下人每回说书说到关键处,都要来此一招,听的人越急,说的人越得意,故意不往下讲,久而久之,被我琢磨出了门道,也练就了一副凡事都淡然自若的性子。果然,他也和我一样,一眼便识破了凌渊的手法,背负双手站在夜风里,不过笑一笑,不疾不徐地问:“怎么了?”
凌渊听了,当即又跪倒,我抬起双眼看过去,正好对上他的眼光,他看一眼我,朝我们三个当中最年长的霁月温言命道:“尔等先退下。”
霁月和陵阳走在前面,我一个人有意落在后面,耳朵隐隐约约偷听见一句“凤凰鸟最后落在白水神女瑶英身上”
,待越走越远,加上凌渊故意压低嗓门,后面的话实在听不清。白水神女瑶英这个人,我似曾听说过,躺在客房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怎么也想不起她是个什么来历,心里略有些懊悔出门时没把我爹那本仙界名录一并带出来。按说我这人平常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再翻了几个身,终于一下想明白一件更要紧的事,我之所以睡不着八成是因为还饿着肚子。
好在我鼻子尖,出门转悠了几圈,不多时便找到厨房,哪知揭开一个锅盖是空的,再揭开一个锅盖还是空的,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壶酒。
我打开壶嘴凑近闻了闻,一股酒酿圆子的味道,肚子顿时咕咕叫了几声,喝一口,比我娘做的桂花酒酿圆子稍甜,再喝一口,一连喝了大半壶,虽说有些腻,别无他法之下也只好抱着酒壶往客房走。
头却有些晕,走着走着,看见一间房内亮着灯,我伸手推开门走进去,绕过屏风再往里走,一眼瞧见有一张大床,我远远看了,认为它就是我方才躺的那一张,当下松了口气,和衣躺上去。打开壶嘴喝一口,仍觉不解渴,身上更是汗津津热得不行,便将勒住胸口的襦裙往下扯一扯,再喝一口,身上仍觉燥热,伸手再将襦裙往下一扯。
正要闭上眼睛,迷迷糊糊中一伸腿踢到一个什么东西,我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自个对面似还坐了一个人,一身青色衣裳,身形十分高大,半倚半靠坐在床那头,一人就占了大半个床,被我踢了一脚之后非但毫无反应,半天才咳嗽了一声,并用手中白色锦帕捂住口鼻。我一时没认出是他,眯眼才要再睡,不想又被他一声咳醒,不得已坐起身,膝行到他跟前,正要同他商量“这张是我的床,还烦请你移步”
一事,不想一眼看见他手中白色锦帕上印出的血丝。
我一见这血是金红色的,不同于我们寻常人,不禁有些好奇,再凑近些看了看,等再一抬头,觉得此人十分面熟,定睛仔细一瞧,才认出是他。一想到自个刚才似乎踢了他一脚,心里不免后怕,我原本有些酒量,这一吓,脑子顿时犯糊涂,心咚咚乱跳。他又咳嗽一声,面无表情地命道:“给我把衣裳穿好。”
我听了十分感动,他贵为帝尊,自己咳血还一再提醒我身上血流不止的毛病受不得凉,可见他心里已将我当做他的徒弟。来而不往非礼也,尊师重道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当下也伸出小手,在他手面上摸一摸,表示关切道:“我看创世经上写,三界中没有一件物什的法力能在冥帝帝尊和玉帝帝尊身上收效,也不知这书是不是瞎写,我看帝尊老人家的咳嗽甚是要紧,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他用锦帕捂住口鼻道:“老人家,我很老么?”
我脸上红了红,期期艾艾地回道:“不,不老。”
他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我仰脸呵呵一笑,心道非但一点不显老,看了还十分年轻英俊,不过这些话我一个女孩儿家却也不好就这样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这些想,脸上又红了红。他见我笑,便也一笑,随后又低咳了数声,等他咳完了,我支起身,拉过他的手一看,果真白色锦帕上又多了不少血丝,心中替他着急道:“帝尊老人家怎会咳得这样厉害?”
他用长指抚一抚我的脸颊:“沉鱼想知道?”
我当即“嗯”
了一句,郑重点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只等他下文。他再一笑,移目看一眼屏风后面,轻轻挥一下衣袖,只见烛影一摇,随即慢慢定住,四下一片寂静,连窗外的风声也被他用法术隔在我与他置身的这个结界外。
他倾身下来,与我口对口,鼻对鼻,将我抱在怀中,并带着我一个侧身,我和他顺势躺倒在枕头上,看着我的眼睛道:“二十八万年前,那个妖孽灰飞烟灭之际,我正在补地陷,身上只剩她缠在我腕上的几根鱼筋,一旦她的元神散尽,这些鱼筋也将化为灰烬,此乃天地法则,我也无可奈何。
除非我用自己的心之一角将它们保住,让它们与我一样与天地齐寿,亘古不灭。所以自此之后,我便落下心痛的病根,但也非天天咳血,只不过像遇到镇日或补地陷这等耗费气力的差事才会加重,将养几日便会好些。”
我身上一紧,连后背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皱紧眉眼道:“原来帝尊是剜出自个心上的一块肉将这些鱼筋护住,这个法子好是好,就是太疼,怕不好推广,愿意学的人不多。”
我顿了顿,仍不放心,又暗示道:“帝尊老人家可与天地齐寿,换做像沉鱼这样的寻常人,总这样咳,想必会折寿。”
我的意思是,等将来他收我做徒弟,只要教我其他法术即可,这个法子大可不用再教我了。他嗤笑了一声,收紧长臂,将我再往他怀中一揽,下巴贴住我的头顶道:“沉鱼倒不用担心,知晓这个方法的,只有我和玉帝,三界中,也只有我和玉帝两人的心有此等效用。”
听完这一句,我像被人施了什么法术,眼皮不住打架,心里始终惦记一件事,半梦半醒间不忘问他:“帝尊很喜欢这个妖孽么?”
头顶上方,他似乎又笑了笑,我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嘴巴才闭上,便已去见了周公。恍恍惚惚记得最后一件事,似是身上勒住我胸口的襦裙一松,少了这些束缚,照理说我应该浑身上下都舒坦才对,可不知为何,这一觉我却睡得不甚安稳,翻来覆去,好像我的心也叫人剜去了一角,胸口那里气闷得很。
天刚亮,便有人敲我的门,在门外道:“沉姑娘起了吗?”
我坐起来,应了一句,霁月推门进来,手里拿了一件干净衣裳给我:“霁月看昨天那件衣裳还算合身,所以早起又给沉姑娘挑了一件新的来。”
说罢,眼睛往我身上望了望,脸上又一红,我顿时有些犯疑,再一想,抿紧嘴巴打定主意,即便她猜出我身上流血是因为喝了即翼泽中鬼卒的屎尿,只要她不点破,我就不认,她也不好笑话我。
这样一想,便也脸上红了红,伸手将裙摆的褶子理一理,顺便将几处显眼的血渍盖住,就见她再一笑,一边为我铺床,一边垂眼轻道:“这间客房离帝尊所住的上房虽近,但刚好在风口上,霁月怕沉姑娘嫌冷,想给姑娘多添一床被褥,不想昨夜来时,沉姑娘已经关门睡了,就没敢打扰。今天晚上沉姑娘要还觉得冷,尽管告诉我。”
我看看左右,脑袋略有些糊涂,总觉得她这话有些不对,可到底哪里不对,我一时又想不出。要在以往,但凡有人这样以礼待我,我通常会十二分地客气回去,单单这次,我实有些不情不愿,笑得十分牵强道:“既如此,先谢过霁月姐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