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已有数道刺眼的金光笔直朝这些素来位高权重的仙翁老君劈来,随即又是一道电闪划破长空,合着一声一声的炸雷,应着天地的震怒,应声再往这些须髯皆白的上神身上招呼过去。我原本打定主意,想再和他提一提我娘和我二姐一事,待他面无表情地走过我身边时,我绞一绞衣带,仰脸看看他和这些人,又将嘴巴闭上。
一连几日,这些人来了又去,去了又再换一批人再来,只说是冒死进谏。我听那些宫娥私下议论,说亏得帝尊老人家为人开明,又正好赶上这些年三界中屡屡革新除旧,这些老顽固才得以免除一死,若是换做以前,这些人即便有九条命,怕也不够他们丢的。
我见他们议论得起劲,便也凑过去打听所为何事,不想这些仙娥一见我走近,立即摆出一副避之不及的态度,全都缄口不言。非但这些人,这几日就连负责教导我当差的朝云也不大与我讲话,我看出他们是看我初来乍到故意欺生的意思,心里便有些怏怏不乐。好在我这人一向心胸宽广,与人结交都舍短从长,这样想,也就不与他们一般见识,他们不和我讲话,我就乐得清闲,吃好饭,四处逛一逛,只当认认路。
这一日,我和十多个仙娥照例分列两边,排在碧霄宫外的月台上,听候他随时差遣。才站了不多时,远远就见一行人缓步往这边走来,我还当又是何方上神觐见,待走近些,为首的却是一名女子。一身白衣裳,发髻松挽,虽说身形单薄了些,肤色也稍显苍白,可若论容貌,丝毫不比我见过的玄女上神差。只见她提着裙子,一路拾阶而上,大约见我只管望着她发怔,经过我身边时,特意顿了顿,温言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脸上红了红,也客客气气地应了句:“我叫沉鱼。”
她便对我微微一笑:“你便是往帝尊怀里扔了一只绣鞋的沉鱼姑娘?”
走几步,又再回头看了看我,她身边一名侍女也随她一起望着我,一面在她耳边低道:“怪道整个天庭都不见消停,果真是有几分神似。”
她淡淡一笑,转身移步,在两扇朱门前理一理头上的钗环和身上的衣褶,就听前面当值的冥将高声为她禀告道:“启禀帝尊,白水神女瑶英求见。”
我登时怔住,脸颊腾地一下烧得滚烫,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觉心慌得不行。
她进殿觐见时,天色尚早,我在碧霄宫外的月台下从日上中天直站到月影西斜,只看见有人不停进出,却不见她出来。先是传膳,随后又是专门负责唱歌跳舞的宫娥抱着一件一件乐器进去献艺,不过一会,里面果真有乐声传出,还有人吹笛子。
我在长阶下听不大真切,我身边一个宫娥非说是冥帝帝尊亲自吹的玉笛,又说帝尊这会吹笛子想必是为白水神女伴奏,又说白水的舞跳得怎样怎样好,说我才来不多时,自然不会有这个眼福。
要在往日,她这样呱噪,朝云仙娥一早就会教训她几句,为此,我着意看了朝云好几眼,想提醒她按规矩管束管束我身边这人,不想朝云始终不与我目接,最后,还是采和仙娥走来发话,说帝尊今夜就歇在碧霄宫后殿,让我等暂且退下。通常这个时候,膳房都会为我们这些值夜的宫娥准备几样夜宵,不过,我却没什么胃口,就故意落下那个宫娥一大截,在队伍后面一个人慢慢走,趁她们不注意,拐进一条近道,自个先回房睡觉。
等上了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耳朵里一直响着他的玉笛,想起他微服时,我和他在船上,当时我坐在茶炉子跟前,两手抱着一个又香又软的肉包子大快朵颐,他立于船舷上吹着手里的玉笛。通红的炭火映着外面鸦黑的天色,豆大的雨点击在船舱之上,一下一下“噼啪”
作响,合着他的笛音与行船破浪之声。
炉火甚暖,我心里甚为惬意,咬一口包子,再喝一口滚烫的热茶,那时我还觉得自个长到五百岁,即便是在休与山上也未必有如此安心惬意过。越想这些,心里越难过,眼前忽又现出他抱我时的样子,泪珠在眼眶中滚了滚,想一想,心里又有些计较。
我在休与山家中时,我家下人最常说的一种书便是哪家王孙公子先是喜欢上张家小姐,待订了亲之后,又转而变了心喜欢上李家小姐,哪知这位张小姐为人异常刚烈,不待婆家来退亲,便一根白绫或者干脆拿剪刀自寻短见,每回说到此处,要么说书人要么听书人都要再以一句“可叹天下男儿多薄幸”
作结。依我看,他虽贵为帝尊,若论为人,也和书上那些王孙公子差不多。在空桑山上,我亲眼看见他和霁月手拉手说说笑笑,上回在紫霄殿,又看见他和玄女上神眉来眼去热络得很,如今他正儿八经的帝后来了,他果然又将玄女丢在了脑后。这样的人,原不值得我为他伤心,这样想,心里顿觉宽慰了些,再将眼泪咽回肚里。
正发呆,忽听窗外传来几声响动,我先以为是更鼓,盖上被子准备先打个盹再说,头刚挨着枕头,窗户上又传来几声响,我听出不对,走去将窗子打开一看,一只金晃晃的东西“扑啦啦”
一声飞进来,尾巴上的长羽扫了我一头一脸。这厮站在妆台上,从左边翅膀底下掏出一壶酒,一面道:“我刚从玉帝帝尊的凌霄殿办事回来,听说你在这里,”
一面歪头打探我的面色:“你眼睛怎么是红的?”
我脸上红了红,对它呵呵笑了两声,也不答话。它便再看我一眼,用翅膀尖拍一拍身边的酒壶:“不瞒你说,我这几日也正为一个‘情’字烦恼不已,你这里不方便讲,我带你去个地方,我们边吃酒边说。”
我心里也正要找它问问我大姐的事,再者,我和它也算是旧相识,当下并未疑他,用手绢包了两个茶杯抱着酒壶随它出门。这幽冥殿原就十分大,路径也多,加上天色又尚未破晓,大约走了一刻钟工夫,一抬头,它竟又领我来至碧霄宫后殿的月台底下。我便有些不大乐意抬步,它在半空中将翅膀一合,又劝说我半天。
一说碧霄宫的后殿有一处夜景绝佳,也僻静,日常那些冥将和宫娥巡夜绝不会找到那里,让我放心,再用半边翅膀指着周遭叫我看,果然,方才我走时这里还警沉森严,此时一眼望去,四下连一个值夜的冥将和宫娥也没有。
加上我心里着急向它打探我大姐的事情,总不好太驳了它的意思,这样想,也就不再管这些小节,迈开脚随它从后殿一座小门悄悄进入,再走了许久,才来至一处水泊。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便是碧霄宫后殿的重光池,要我看,此处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景色幽静些,池中比其他水泊多养了几条不起眼的青鲤。正待要开口,哪知这厮一打开话匣子便收不住,我几次想插话,都被它将话锋引开。
一面说,一面还劝我与它对饮,不知不觉,我一人就喝了半壶下去。越喝,心里越舒畅,我便再给自己续了一杯,它正站在我头上那棵老梨树的树杈上说得起兴,突然打住,探头下来,眼睛骨碌碌地望住我道:“这样空口喝酒未免无趣,不如我飞去膳房找些下酒菜来?”
经它一提醒,我也觉头脑中似被人用法力点拨过一般,灵光陡现,当下晃悠悠地站起身,借着酒劲对它呵呵一笑道:“你且等我一等啊。”
边说边卷起袖口,一连念了几遍口诀,不消片刻便变出一张四四方方的罗网,用枝条粗略扎好,再将衣裙捋起,塞进腰间,赤脚走进面前这片水泊中。
头上月色甚好,水面也清澈见底,映着水中一个娇小的人影,梳着双髻,小小的脸孔略显圆润,此刻,虽双颊通红全是酒意,却生得天庭饱满,一双杏眼十分有神,小巧的鼻头下方是小而丰满的嘴唇,充其量不过身上略比旁人生得肉紧一些。
我打量完自己,心里又比方才再宽慰了些,一时信心倍增,没费什么力气便捞了两条鱼上来。开膛破肚,三下两下收拾干净,就地取材,就在这棵老梨树上折了一根新鲜的树枝将这两条青鲤串上,才点上火,忽听头上又是一阵“扑啦啦”
呼扇翅膀之声,我便一抬头,就听有人冷不防在我身后厉声喝道:“大胆,何人擅闯禁地在此滋扰?”
话音未落,眼前突然一下冒出成百上千个黑衣冥将,一个个手执法器将我重重围住,中间的队列再往两边整齐排开,给他让出一条笔直的甬道。我仰脸望着他和白水神女趋步走近我,看装束,他似是才歇下不多时,照旧是一身简素至极的白色寝衣,舒袍广袖叫风一拂,英俊归英俊,却又比以往多了一层凌厉的杀气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