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众人笑闹着,阿骨打则在帐里静静地坐着,不知为何,他感觉今日自己的身体似乎格外沉重,便倚在床边,闭着眼睛休养精神。不一会儿,只听见有人掀开帐帘走了进来,睁开眼睛一看,是云华。于是便坐起身,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的。”
云华看看外面正在和众人争执的完颜翎,不一会儿又气鼓鼓地跑开去找断楼了,说道:“这孩子可真招人喜欢,聪明又漂亮,跟她娘简直一模一样。”说着,扭头看看阿骨打,只见他低头不语,便也猜到了几分,叹口气道:“只可惜,有情人竟然不能长相守。”
阿骨打抬起头来,略带伤感地说道:“这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苏布达就去世了,临走前说给孩子取名叫翎儿,这几年来一直是元妃把她带大,所以兀术待她也就像自己的亲妹妹一样。”他看看云华,见她并不说话,便问道:“你到我这里来,应该不只是要聊这些事情吧?”
云华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这次西征,见到他了吗?”阿骨打点点头,从案头的羊皮匣子里取出一个锦袋,交给云华说:“两个月前我们和辽军在大鱼泊打了一仗,他就是带兵元帅。辽兵溃逃之后,我在他的营帐里发现了这个。我不认得汉字,但这些东西在他的桌子上写了很多。军中的书吏说,这是南边宋朝的文人喜欢填的一首诗词,我想应当是和你有关,就拿了一张保留了起来。”
云华打开锦袋,从里面抽出一张羊皮纸,轻轻铺开,一眼瞥见那熟悉的字体和熟悉的话语,不禁牵动往事,向阿骨打点点头,转身欲走。阿骨打道:“这次西征我路过上京,看见那楼上多了一块匾。”云华站住脚,问道:“什么匾?”阿骨打道:“那匾上就写了两个字:归雁。妹子,你虽然给儿子取名叫断楼,只是你们二人,谁也断不了这念想啊。”
云华好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走出了帐子,外面的篝火已经熄灭了,人也渐渐散去。她坐在江畔,听着流水窸窸窣窣,远处的帐中吹起了收营的角声,不由得发起了呆,任凭那页纸随着晚风溜出了自己的指尖。那上面的词,每个字都曾经是她亲手写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看着水波中的月影,轻轻地唱了起来:
“暮云寒,夜阑珊,绣帷罗帐冷雕栏。花烛瘦,泪空流。一壶明月,半盏情仇。
留、留、留。
山欲红,剑如旧,鼓角声声碎朱楼。雁过也,天涯路。断翎随风,瘦马孤舟。
游、游、游……”
歌声悠悠的,传到了断楼的耳朵里。他本来因为被吴乞买嘲笑了,正一个人坐在江心石头上生闷气,完颜翎安慰他几句,正稍微好些。
突然,两人听见一阵歌声,再细细一听,竟然是母亲的声音——虽然可兰娘很爱唱歌,可母亲却好像从来都没唱过,不禁大为好奇,向完颜翎招招手,两人沿着江沿小跑过去,来到云华的身后,云华出了神,竟浑然不觉。
两人站在一旁听着,虽然唱词听不太懂,只是觉得曲声哀婉,却又透着决绝,和以前可兰娘唱的歌都大为不同。
听唱了几遍,断楼上前一下子抱住母亲,笑道:“娘,原来你唱歌这么好听啊,以前怎么从来没听您唱过呢?还有,这歌词是什么意思啊,我听不太懂?”
云华停了下来,看看断楼道:“小孩子,不该问的事情就别问,去一边玩去吧,娘想自己呆一会儿。”断楼开始耍赖,一定要讲讲。云华不耐烦地把断楼拉起来,往外一推,厉声道:“让你不要问就不要问,再问小心挨揍!”
这句话声音陡然提高,把断楼和完颜翎都吓了一跳,便不敢再说话,赶紧走开了,跑到营帐旁边。完颜翎怯生生地问道:“云姑姑怎么了?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断楼郁闷地说:“我也不清楚,可能又是和我爹有关吧。”
完颜翎不太明白,看看断楼,断楼坐在篝火旁,拿一根木棍轻轻敲打着快要熄灭的木炭,说道:“我从小就没见过我爹,我看别人都有爹,有时候就问我娘,可她和我可兰娘什么也不说,有时候她生气了还会打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完颜翎拉一拉衣裙,坐在断楼旁边,望着天上的星星,说道:“我也从来没见过我娘,听说她刚把我生下来就去世了。可是我父皇跟云姑姑不一样,我每次问他我娘的事的时候,父皇都特别高兴。他会把我抱在怀里,一边喝酒,一边告诉我,我娘是这世上生得最好看、唱歌最好听、心肠最好的女子,只是每次说着说着,他就哭了,哭得可厉害了。”
断楼本来闷着头,听完颜翎说完,抬起头来道:“你父皇一定很喜欢你娘。”完颜翎点点头说:“我也这么觉得,可我父皇总是说我还小,还不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这有什么难懂的嘛!喜欢,不就是想跟那个人天天在一起吗?你说呢?”
断楼歪着头看看完颜翎,只见她两只手拖着下巴,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里面似乎是装满了这夜空的月光,不禁脸一红,又赶紧把头埋了起来,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娘喜不喜欢我爹,可是我每次一提起来她就生气,应该是不喜欢吧。”
完颜翎见他老是低头,便双手把他的脑袋抱起来,看着他的脸道:“断楼哥哥,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是被炭火烤的吗?”
“翎儿,断楼,过来!”营帐里阿骨打的声音算是解救了断楼的窘境,连忙站起身来跑到帐子里。
阿骨打一把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看起来脸红红的,似乎是醉了,道:“断楼啊,你爹的事情,你娘从来都没跟你提过吗?”
断楼摇摇头,阿骨打道:“这样啊,你听我说,你娘她是一个奇女子,她侠义、善良、重情重义,不管天下什么样的男子,只有配不上她,没有她配不上的。”
完颜翎插嘴道:“那云姑姑和我娘比,谁更好呢?”阿骨打笑道:“你娘和云姑姑可是好姐妹,当年就是你娘给云姑姑送信,云姑姑才能把爹救出来的。”断楼低头道:“那,是我爹配不上我娘,我娘才不喜欢他的吗?”
阿骨打看看断楼,摇摇头道:“不,你娘很爱你爹,你爹他才貌出众、文武双全、有勇有谋,我大金任何一个人,连我在内,都比不上他。只是他走错了路,不知悔改,你娘他伤心了,才不愿意见你爹。”
看着两人懵懵懂懂的样子,阿骨打笑了笑,把两人放下来道:“你们年纪还小,还不太懂这些,有的时候就算喜欢,也不一定就要在一起的。以后关于这件事情,就不要再问云姑姑了。我有点累了,你们出去玩吧。翎儿,今天你就住在可兰姑姑那里吧。”
断楼和完颜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离开后细细琢磨,却怎么也琢磨不透阿骨打方才说的话,索性就不去想了。两人来到可兰住的帐子,把刚才的事情讲了一遍。
断楼道:“可兰娘你经常唱歌,我娘他就从来不唱,这次好不容易听见她唱歌,又是我爹的事情!”完颜翎不想再提这件事了,岔开话题道:“可兰姑姑,听说你唱歌特别好听,你唱给我听好不好?”
完颜翎人小鬼大,古灵精怪,很是讨可兰的喜欢,问道:“好啊,翎儿想听什么啊?”完颜翎歪着头想了想,笑着道:“断楼哥哥说有一首歌你几乎每天都唱,他都没有听腻,就那首吧!”可兰看着断楼,笑眯眯地问道:“图鲁,翎儿说的是真的吗?”断楼其实并没有说过这话,但话赶到这了,他也就点点头。
可兰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地拍打着,又哼唱起了那首唱了许多遍的歌谣:“木叶稀,秋草肥,北天霜落雁南飞。烟袅袅,水微微,君忘我老马蹄归……”
夜已经深了,整个军营只剩下巡夜的脚步声和点点的烛火。“老了,我也老了。”阿骨打站起身,站在帐门口,看着今夜那如同珍珠一般温润的月光,“苏布达……苏布达……”,他喃喃地念着,眼前渐渐模糊,仿佛又看见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子,在花丛中骑着马,唱着动听的歌谣向自己走来。
“萨拉安追,你是凤凰的羽毛,你是白雕的翅膀。我愿做你的马儿,听你轻轻的笑,和你一起去流浪。萨拉安追,萨拉安追……”
当夜,女真族一代英雄完颜阿骨打逝世,是为金太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