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峰?”断楼有些疑惑,但实在是不愿意放弃这点念想,心道:“管他的,就算是有什么凶险又能怎么样,我反正是要去见翎儿的,就走上他一遭吧。”这样想着,便裹好两把剑,倒背在背上,欲要出门。想了想,回屋取了一把伞,揣在怀中,悄悄出了院子。
断楼此时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了,脚下飞檐走壁,很快便离开了华山派主要的起居地金天宫,并无人发觉。他轻轻落身在金天宫大殿顶上,向着四周一打量,望见西侧的山峰高临绝崖千丈,似刀削锯截,其陡峭巍峨、阳刚挺拔,峰巅似有一块巨石,在夜空中如同一朵黑色的莲花,想必便是了,于是径自向那边飞身而去了。
华山在五岳中以“奇险天下第一山”而着称,从落雁峰到莲花峰这一段路程虽然不是至险,但也步步危机。更何况这雪夜之中,鹅毛纷扬,满山已经都是白色。足底溜滑,道路更难辨认,若一个踏空,势必掉在万仞深谷中跌得粉身碎骨。可断楼一来轻功甚高,二来他既然已经抛却了生死,也就没什么可在乎的了,遇见巉崖峭壁,不但不绕开,还更加发狠地要越过去,连爬带走,没了顾虑,反而走得极为顺利。
不一会儿,断楼已经走出了落雁峰的山体,看见面前是一条极细极窄的突起石脊,将莲花峰和落雁峰相连,石色苍黛,形态好象一条屈缩的巨龙,两边都漆黑不见底,一枚碎石落入,久久没有声响。断楼向下看了一眼,暗道:“此处也算是一个静谧的所在,落下去说不定能直通地府,还能与翎儿早早见面呢。”
他这样说着,其实便已经知道那封信绝不是完颜翎的手笔,既想早点过去,又爬过去了更加失望,心中甚是矛盾,但不管是谁写的,总值得他赌上性命去见一面。
断楼向着深渊甩甩腿,手脚并用在这条石脊上狂奔,有如月下的苍狼一般跃动,不一会儿就登上了莲花峰的峰顶。
山如其名,山顶的一块巨石横裂,石叶上覆,宛如莲台。断楼站在莲台的中央,深吸一口气,极目远眺,夜空晴朗,星光如灿,四周群山起伏,云霞四披,和纷扬的大雪缠弄在一起,恍若仙乡神府,万种俗念,一扫而空。
“断楼,你怎么竟先到了?”断楼回头,看见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上,一个身影袅袅的女子撑着一把油伞,手里提着灯笼走了上来,身上披着一件白绒裘衣。在这满山云雾中,如同神山仙子翩然浮现,断楼一恍惚,但很快就认出来,这是秋剪风。
秋剪风看着地面上的脚印,惊讶道:“你是从小苍龙岭过来的?那条路很险的。”断楼定定地看着秋剪风,冷冷道:“秋姑娘,是你啊,怎么这么直接就现身了?我还以为你又要假装翎儿来骗我呢。”
“假装”二字一出,秋剪风顿时觉得受到了冒犯,她走到断楼面前,昂然仰起头道:“第一,不是我假装,而是你在昏迷中将我认错了,我不过是为了照顾你,让你伤病快些好起来才附和。第二,我这样现身,你也没感到惊讶,想来是早有预感吧。”
断楼要比秋剪风高半头,目光顺着油纸伞的边沿落在秋剪风的脸上,见她秀眉微蹙,睫毛如霜,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分,便退开一步,深深做一揖道:“是在下冒犯了,在这里向姑娘赔个不是,感谢姑娘多日以来的照顾。”站起身来道:“姑娘有伞,又认路,想来不用相送了,我先告辞了。”
说完,断楼便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这一下秋剪风可是大出意料,急得脸上一红道:“你就不问我为什么约你到这里来吗?”断楼头也不回,边走边道:“不管什么事情,我都不在乎了,夜间寒冷,秋姑娘也请回吧。”
秋剪风见状,急得丢下油伞,高声道:“百岁之后,归於其室!”断楼一顿,停下了脚步道:“什么?”
秋剪风收起油伞,慢慢向断楼走去道:“予美亡而独息,恐归居时葛生。唯忘川之翘首,怀长铗以相赴。断楼公子文采是好的,可小女也略通诗书,古人归居尚要等到百年之后,断楼公子却连那葛草生长的时间都不愿意等吗?”
断楼回过头,看着秋剪风道:“你什么意思?”秋剪风道:“我想,你是不是怕翎儿姑娘因为毁了容貌,或是饮了那孟婆汤忘了你,所以想要自尽,去那奈何桥上,凭着她的发簪,你的双剑,和她相会吗?”
断楼眼神一动,淡然道:“秋姑娘在说些什么?我一没有寻死觅活,二没有哭天喊地,怎么就说我要自尽?如果我真要自尽的话,在翎儿碑前一撞,岂不干净,又何必等到现在?”
秋剪风也轻轻一笑,慢慢道:“断楼公子文非凡品,心思自然也不同于俗人。如要寻死,自会悄悄的自求了断,难道会跟我一个小女子拉拉扯扯,或是当着众人的面哭哭啼啼,效那愚夫愚妇所为?”
两人相对而望,一个站在峰顶,目光炽热;一个站在路下,冰如死水。
忽然,断楼仰天大笑,在这雪夜中听来却是让人毛骨悚然。秋剪风在他面前站着,也不说话。过了许久,断楼停了笑,凛然道:“秋姑娘不但容貌天下少有,心思也是这般聪明。但你可曾知道,过慧易夭啊。”说着,神色骤然凶狠,右手握着腰间剑柄,似乎秋剪风一旦想阻拦,他便要挥剑杀了这个绝世的美人。
秋剪风倒吸一口凉气,定定神道:“我并非是想阻拦,只是有几件事情,希望你能交代清楚。”
断楼手松开,问道:“什么事情?”
“男儿在世,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父母。你若就这样自尽,你的母亲又怎么办?”
断楼自从在完颜翎墓前回来之后,死志已明,只想着早日去轮回之中再见完颜翎,于凡间之事再无挂念。可秋剪风这么一说,他才蓦然想起自己的母亲,还有可兰娘,她们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自己便是她们全部的依靠,如果自己死了,谁又来给他们养老送终?
断楼忽然扑通一下跪下,对着秋剪风重重地磕了几个头。秋剪风吓了一跳,断楼长身而跪道:“我自知不孝,无法在母亲膝下奉养。还请秋姑娘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把我的死讯带去上京上林苑围场,告知我母亲云华和义母宝日钦可兰,让我四哥替我给二老尽孝。”
其实方罗生白天时已经告诉了断楼他母亲和华山的渊源,但他悲痛恍惚之中,却是什么都没有记住,因此才这般恳求。秋剪风也看了出来,点点头继续道:“就算我答应你,可大金国的公主毕竟死在我华山脚下,到时候百万雄师兵临华山,关西百姓必遭屠戮。你又要置我华山数千弟子于何地?置关西数十万百姓于何地?”
断楼低下头,良久后道:“我可以写一封信,告诉陛下,翎儿之死乃是血鹰帮所为,华山派只是受我所托送信而已,并未牵涉其中。”
“天子一怒,如龙逆鳞。更何况确实有不少女真人死于关西三派之手,你怎么保证他们便不会迁怒?”
断楼默然。
“好,即使他们不再追究了,你就真的可以坦然去死了吗?你难道不去为翎儿报仇吗?”
断楼站起身来,苦笑一声道:“报仇又有什么用?就算杀了仇人,翎儿也活不过来了,我实在无此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