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楼原本周身寒意透骨,可是被这样一阵如沸热气一冲之后,经脉中如同冰火相济、水乳交融,极为畅快,毒症也就好了大半。完颜翎却是不同,她失血过多,身子本就虚弱,被捂了一身汗之后突然掀开被子,一下子着了凉,晚饭的时候便病恹恹地吃不下东西,往床上一躺之后,却就起不来了。
为了避免让梅寻发现破绽,还是由慕容海来为完颜翎诊脉。断楼半蹲半跪在床前,看着完颜翎红红的双颊,负疚道:“翎儿,都怪我,你先好好休息,养好了咱们再去岭南。”
“你敢!”完颜翎秀眉倒竖,咳了一声,“再说这种话,我就再也不理你啦!”断楼道:“可你若是有个什么闪失,纵是解了我的毒,又有什么意义?”
众人听了,都觉得有些尴尬。慕容海见断楼这副样子,又是赞许,又是有趣,放下完颜翎的手腕道:“行啦,别矫情了。你媳妇只是染了些风寒,休息休息就没事了,明天也还可以上路。只不过女子体质本就偏阴,她又失了血,切不可再着凉了,不然寒邪侵入胞宫,可就给你生不了孩子啦!”
完颜翎两颊更红了,将被子埋住半边脸,小声嘀咕道:“谁要给他生孩子……”
断楼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动手将完颜翎的四边被角掖紧,裹得密不透风还不放心,又毫不商量地向对面床上将被子抱过来,将整张床都压得严严实实。完颜翎道:“好啦,你快把我包成个粽子了,快把被子拿开。”说着两手就要抽出来。
断楼一下子按住她的手,眼睛一瞪道:“不许动,给我老老实实地躺着!”语气中竟有些蛮不讲理的意思。完颜翎一愣:“啊呀,今天这么厉害?行,我听你的。”
尹柳担心断楼的身体,便道:“断楼哥哥,要不你去歇息一下,我来照顾完颜姐姐。”断楼摇摇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完颜翎笑着道:“尹姑娘,你去休息吧,也让我好好使唤他一次。唔,四嫂你也累了,把东西收拾好,早点睡吧。”
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向旁边瞟去,示意凝烟将藏在床头那盏还带着红色的碗拿走。凝烟知道她是怕断楼看见,再多加自责,便悄悄挪过身子去,将那只碗拾在手上,道:“尹姑娘,我们走吧。”便拉着有些失落的尹柳离开了。
当晚,断楼便守在完颜翎床边,见她酒窝酡红,眼角含笑,略带病色的面庞却更加楚楚动人。听着外面来来回回的打更声,断楼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两人初遇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晚上,也是在军营中,完颜翎依偎在可兰的怀里,听着古老的歌谣甜甜睡去。而那个时候的断楼,却不敢像现在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女孩——说不定那时他的脸,比现在完颜翎还要红呢。
这俩一个做着安梦,一个恍惚往事,其他人却没有这么清闲了。慕容海虽然医术精湛,可对于能否治好断楼的伤毒,心里也委实没有把握。
于是,大部分的希望便都寄托在了那可能还活着的先师身上。他们这一干人中两个伤病员,还有一个孕妇,行走必然不快。为了不耽搁时间,慕容海急急修书一封,让慕容雷连夜启程赶往岭南,请小梁王柴排福帮忙寻找。
慕容雷早有此心,可是当父亲把书信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仍然十分惊讶:“父亲,您真的让我去?”慕容海笑道:“怎么,不想去吗?”慕容雷大喜,跪下道:“孩儿一定不负父亲重托,一定会找到祖师爷,救回恩公性命。”
慕容海扶起儿子,怜爱道:“雷儿,你怪爹吗?”慕容雷一愣,低头道:“孩儿不敢,只盼父亲原谅孩儿昨日鲁莽。”慕容海摇摇头道:“这次你独闯杨幺水寨,是为爹出气,爹怎么会怪你呢?柳儿说得对,这些年是爹把你看得太紧了,都没有想过你到底想要什么,是爹的不对。爹答应你,以后一定多让你去历练历练,不再栓着你了。”
慕容雷大为感动,叩了几个头之后,便告辞而去了。他先去随行的归海派人中挑选了几个身手好的弟子,又邀请赵钧羡一同前往,自然是得到了应允——虽然得到父亲的承认让慕容雷格外激动,但还不至于被冲昏了头脑。他很明白,就靠自己这三脚猫的功夫,信还没送到梁王府,只怕命就交代到半路上了,还是要有帮手才稳妥些。
“没想到堂堂铁臂龙王,面对儿子居然这样唠唠叨叨,可真是有趣呢。”慕容海正望着帐外出神,背后突然传出笑声,回头一看,见一个身穿紫袍的汉子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背上插着一对镔铁判官笔,却是钱百虎。
他看起来比五年前多了些老气,原本微髭的下颌已尽是浓密的虬髯。
慕容海叹一口气,揽袍坐在案几旁边,道:“雷儿自小性情温和,就是有人欺负了他也不跟我说,更不是一个鲁莽急躁之人。没想到这次,不过区区一封挑衅的书信,居然如此沉不住气,还自己一个人跑去了杨幺的水寨,真是让我始料不及啊。”
钱百虎给慕容海斟满一杯酒,还没给自己倒,便让慕容海一饮而尽,笑道:“都说知子莫若父,我看慕容老兄,倒像是今日才认识了自己的儿子一般。”其实按照白虎庄先代庄主冷天成算的话,钱百虎应当比慕容海矮了一辈,不过现在他自立门户,不能失了身份。称呼一声老兄,也算是恰如其分。
慕容海不以为然道:“你又知道什么?在这里嘲笑起我来了。”钱百虎笑道:“你还别说,令郎的心思,我还真能猜出个一二。”慕容海奇道:“哦,说来听听?”
钱百虎也饮了一杯酒,咂么咂么嘴道:“你慕容老兄是谁?铁臂龙王啊!少林十年,默默无闻。一朝大会,报仇雪恨。从一个藉藉无名的游方郎中、挑水僧人,一举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大英雄大豪杰。而且整肃岭南,威服四方,群雄皆服,百姓归心,如此百年所未有之佳人佳话,怎能不让人敬仰?”
慕容海摆摆手道:“这些马屁就不必说了。”钱百虎正色道:“我这些话可不是马屁。慕容老兄,你难道还不明白,这是令郎心中的父亲啊。”
慕容海一愣神,颔首若有所思。钱百虎继续道:“令郎生而丧母,慕容老兄既当爹又当娘将他养大,这份父子深情自是不必多说。更何况老兄多年来对先夫人念念不忘,可谓用情至深。这样的父亲,对于令郎来说,自然是决然不可侵犯。别说是什么挑衅信,就是有人背后说一句坏话,只怕都要上去拼命呢。”
“就像你对天成老兄那样?”慕容海突然一句话,钱百虎手中的酒杯晃了一下,缓缓道:“老庄主和您师出同门,情义两全自不必说,武学之道也无需自谦。又待我如子,百虎当然事之如父。”
短暂的沉默之后,慕容海道:“我受故人之托,查访一桩旧事,这些年来去过的地方不少,偶然也遇到过冷画山几次,言谈中间……”
“您见过少庄主了?过得可还好?”见钱百虎突然急切了起来,慕容海有些诧异:“自己孤身一人守着空荡荡的庄院,自然是不太好的。不过你怎么问我?难道这么多年,你们都没有再见过面吗?”
钱百虎微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咂了一口气,似乎极为苦涩:“五年前见过一次,交给了我白玉箫,从那以后便将白虎庄改名成了白凤庄,之后便再没见过面了。三年前托人捎了封信给我,说已经找到了穆怀玉,让我可以忘记那十二掌了。”
“终究是心结难解?”慕容海见钱百虎仍不说话,轻轻地摇了摇头,“也是,若是心结已了的话,你就不会刻意躲着断楼了,好歹算是你师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