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斐刷地抬起头,硬撑着站了起来。在苍白的日光下,他的脸色白得骇人:“没错,我就是恨他。是他害死了春愁,我一定要杀了他。这么多年来,我一个人藏在嵩阳书院里,我忍辱负重,我练成了嵩山派所有的武功,练得比他年轻时还要厉害。可是我仍然比不上他,我知道我永远也比不上他,比不上这位武功威望不在四绝之下的赵老掌门,所以……”
“所以,你就找到了柳沉沧,让他来帮你?”完颜翎问道。
程斐点点头,阴笑道:“没错,我不仅要杀掉赵怀远,我还要杀掉所有把他当成正人君子、武林豪杰的五岳门派!终于,我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机会。就在昨天晚上,我潜入他的屋子,看见他躺在床上。他居然喝醉了,醉到我哪怕没有半点武功,也能轻易地杀死他。可我愤怒了,我不允许他就这样轻易地被我杀死。我要和他殊死搏斗,我要在我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杀死他。所以我叫道:‘赵怀远,你给我醒来!’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武林豪杰报仇,素来讲求光明正大,不肯暗加偷袭,这倒也常见。可像程斐这样,明知不敌,仍要当面叫阵的,却也罕有所闻。
程斐说着说着,渐渐狂热,苍白的脸上现出诡异的红色:“他醒了过来,看见了我手里的剑,也一定看见了我脸上的杀气,却还问我什么事。唉,说起来,我这辈子是永远及不上赵怀远了。他明明已经喝醉,可我一看到他的眼睛,就吓得得魂飞魄散,刚才所有的计较、豪气,一下子全都没了。我大叫一声,一剑捅进了他的胸膛——诺,就像你刚才刺我一样,不过你的手法不行,偏了一点,让我有机会把这一切都说出来!”
“既然如此——”赵钧羡双目通红,两行泪水流了下来,滴在带血的剑刃上,“当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把我一起杀了,还要给我下毒,让我昏迷不醒。还要骗我说……说你是我的父亲?为什么!”
面对赵钧羡的嘶吼,程斐却平静了下来。
“因为,你是春愁的儿子。”
赵钧羡怔住了。
“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和你母亲一模一样。”程斐的伤口里不再流血,嘴唇翕动着,似乎也说不出话,阖目长恨,“我本想着,杀了赵怀远,再把……把嵩山派里不服你的人,全都杀掉,让春愁的儿子,坐稳了这嵩山派的掌门。然后,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自杀,去奈何桥上,去幽冥地府找春愁。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
赵钧羡手臂一晃,长剑无力地掉了下来。过了许久,他从怀里取出一个锦袋,放在了程斐面前。程斐冷漠地一瞥,不屑道:“这是什么。”
“是我父亲给你的,他说,等他死了之后,再把这个交给你。”
程斐一怔,看着赵钧羡。缓缓地伸出手,想要拆开锦囊,双手却没有了力气。赵钧羡上前,将锦囊轻轻拆开,里面是一封信。程斐双手颤抖,慢慢地打开。
“不!”众人正在好奇,程斐突然发出一声极为痛苦的嘶喊,一下子跪倒在地,“赵怀远,你这算什么?算什么!”双掌举起一搓,那张纸被撕成条条飞絮,零散在空中。
在场人全都愣住了,只见片片纸条飞舞在空中,有的已经被山谷中的风吹走,再也抓不住了。有的则慢慢落下,在众人眼前飘过。
方罗生看到:“吾弟程斐亲启:为兄自幼受教于二程门下,习文练武,领嵩山掌门之位,自认无愧于师尊,无愧于门派,亦无愧于天地。然独愧于一人,便即吾妻春愁……”
齐太雁看到:“吾自幼熟读经史子集,然其中并无……”
叶斡看到:“吾知情而不知爱,知伦理而不知夫妻,百思不得解,万语无处诉……”
断楼和完颜翎看到:“至于阴阳两隔,呜呼哀哉,终于恍然惊觉,然已遗恨终生……”
秋剪风看到:“一日三秋长,秋水伊人驻。吾哀思永存,二十余载,终于形销骨立……”
赵钧羡看到:“吾与汝自幼结交,名为主仆,实为兄弟。春愁视汝为友,汝视春愁为爱。当吾死后,请吾弟尽心爱护钧羡。吾记春愁旧语,钧羡实乃……”
其他的,已经化作翩翩白蝶,随风逝去,看不见,抓不着,留不住……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