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出手,快得不可思议,快得毫无征兆,柳沉沧一惊之下,只觉五枚指甲已经深深嵌入了自己的皮肉,再不抽身,只怕会被当即割破喉管而亡。骇然之下,只得连连后退,同时双臂奋力展开,施展出自己撕风鹰爪功的全部绝技,破空斩月、葬日洞天,指如霹雳、袖若雷轰,才终于脱开数尺之外。伸手向喉间一摸,果然微微刺痛,渗出点点血迹。
直到这时,旁边众高手看着冷画山飘飏未定的裙袂,才愕然意识到:她居然已经出过手了。冷画山看着柳沉沧,冷哼一声道:“撕风鹰爪功,好厉害的武功。可说快不够快,说重又不够重,想要两者兼备,贪图‘凌厉’二字,只有武功,却无武情,终究是三流功夫罢了。”
众人听她三言两语中,竟将让武林中人闻风丧胆的撕风鹰爪功贬得一文不值,不禁相顾失色,心想若柳沉沧的是三流武功,自己的那不成了三脚猫的功夫了?
只有忘苦、忘空、了缘和断楼等少数几人听了,略略点头,深表赞许:历来最上乘的武功,都要求摒除杂念,尤其摒除杀心,甚至不存修习武功之念。但修习上乘武学之人,必定勇猛精进,以期有成,哪一个不想尽快从修习中得到好处?要心无所住,当真千难万难,连得道高僧都未必能做到。而所谓“凌厉”,便是既贪招式之快,又贪力道之猛,深陷其中,终于皆求而不得。或可至一流绝顶,却绝难臻于化境。
柳沉沧冷冷道:“是啊,我从冷天成那里偷来碎玉落凰手和雕龙掌,杂糅成这一套撕风鹰爪功,自然是不如你白凤庄正宗。可惜他已经死了烂了,不然我还真想请教一番。”冷画山目光一凛,啸叫一声,一团朦胧的白影立时罩住了柳沉沧。
柳沉沧说出这番话来,意在激怒冷画山。他知道此人是自己唯一甘拜下风的宿敌,当此全无退路之时,只有激得他心神不宁,自己孤注一掷、全力以赴,或可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不论他如何奋力拼杀、调动双臂,冷画山却形若虚无,飘忽来去,直似轻烟。便是发现了几处破绽,指尖爪锋却总是和她相隔寸许,只能触到冰凉的衣袖。他撕风鹰爪功能隔空击碎砖石,势道何其凌厉。冷画山却漠然不惊,五指或拢或捻,便似玉针银线、素女绣锦,可又清冷倨傲,绝不妩媚,令人不敢轻视。
旁人在一边,便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二人激斗,别说插手,插眼的机会都没有。只见冷画山白影飘动间将手一拂,便起一阵清风,吹过人脸上,甚是舒服。
山谷中数千人围观,寻常弟子,看见这一拂,便就是一拂;各派掌门看见,则是一拂之中含了七八次进退、五六记杀招;而在忘苦、尹笑仇、断楼这般绝顶高手眼中,却已经如狂风骤雨、万花飞絮,其中招式,竟不能一一而数。看得久了,终于一拂也就变成了一拂,一转也就变成了一转,白影滚滚,再无什么招式可言。
完颜翎和冷画山数面之缘,其实未见过她亲自出手,倒是从断楼口中听到的更多一些。听得多了,心中难免生出怀疑之意。今日一见,终于才骇然心惊、悦然心服,对断楼道:“图鲁,冷师父的武功,只怕比那色老头高明哩。”断楼目不转睛,点点头,心中却想道:“道化无极功是至高的武学道理,师父的碎玉落凰手到底还囿于招数,于境界上未必便胜过太师祖。可但以出手的快捷而论,就算没有任何招式,只怕我也终生难以企及。”
旁人都如此看待,对于柳沉沧来说,那便是更加手忙脚乱。旁人看冷画山,态拟神仙,如白凤翩翩。在他眼中,却是如鬼如魅,可惧可怖,只得收缩防御,力求自保。可是冷画山出手,实在是太快,如电闪、如火花,却又缥缈如雾,无声无息。不论他如何全神贯注、用心抵御,却总是在数招之内,胸口、喉头和四肢接连负痛。好在冷画山长于速度,五指内力却以阴柔为主,尚不至于一招重伤。
众人渐渐得都呆住了,难以想象这般武功,竟真的是人间气象。江湖无人不听过碎玉落凰手的威名,往往说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心想虽必是厉害武功,可也多半夸张。今日一见,方知不但没有夸张,甚至还万言不能形容其十分之一。连忘苦都叹道:“年纪轻轻,却能达到此等境界。除了天赋异禀,老衲想不出旁的理由。”
当此之景,所有人都认为,冷画山在百招之内必将取了柳沉沧性命。只有尹笑仇、慕容海和断楼三人,仍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大意。
突然,冷画山“嘿”的一声,竟主动跳开来半丈之外,且对身后道:“躲开!”完颜翎正自疑惑,断楼已经迅捷无伦地从一名嵩山弟子腰间拔出长剑,灰影一晃横在了完颜翎面前。只听“铮”的一声大响,如同最高明的琴士一挥绝唱,激烈之中,悠然不觉。
完颜翎回过神来,见面前那柄厚重的长剑兀自微微颤动,柳沉沧则站立原地,右掌翻转缓伸向前,五指既不像往常那样弯如钩凿,也没有平平展开,而是轻捻微屈,极为轻柔。若是面前站着一个女子,真要以为他是在给心上人绾髻插簪。
尹笑仇和慕容海见了,齐齐“啊”了一声,一个叫“贤侄”,一个叫“冷庄主”,都是喝道:“这是那二十四路撕风鹰爪功的后八式,玄妙莫测,与前十六式大为不同,可要小心了。”冷画山点点头,略梳一梳鬓间的乱发,赞道:“这才是一流的武功。”
忘苦抚须沉吟,看出这正是刚才在大雄宝殿上,柳沉沧力压自己少林龙爪手,并和自己大悲掌战平数百合不落下风的招数。这几招刚柔并济,至于其中道理却难以琢磨。
只有断楼看得出来。他五年前便曾和柳沉沧交手,感觉其中几招既难抵挡,又非寻常内力可以描述。彼时双目失明,今日却看得清楚,轻道:“这是霍山的挪移乾坤神功。”他看出冷画山虽然后退,却并未处于下风,便不多加解释了。
柳沉沧面色有些疲惫,将手臂缓缓放下,五指按在袖间。
尹笑仇看见这个动作,脑中“嗡”地一响,喝道:“尘霜血!”
蓦地里,众人只见一片红光一闪,似乎眼前的天空、云朵都变成了殷红的赤色。但就是这么赤红的一闪,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众人甚至都还来不及惊慌,便听得“啊啊”惨叫,站在前面的几个人已经扑面摔倒在地,抽搐几下之后,气绝毙命。
完颜翎呆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断楼摇摇头,道:“我也没看清楚。”
冷画山道:“柳沉沧,你好狠毒。”柳沉沧并不答话,冷笑着将左掌按在右肩上,胸中一声闷吼,吸出一根细如翎羽的银针,说道:“你的银翎针能自保,可却救不了别人。”冷画山道:“那我就先杀了你!”身形银电般地一闪,五指拈动,向柳沉沧疾突而去。
柳沉沧却并不出爪,而是爆喝一声,双袖鼓风,团团招出。这下断楼终于看清楚了,只见一团红光从柳沉沧袖中射出,立刻如赤霞万丈,笼罩开来。而冷画山皓腕一抖,几枚细小的银针激射而出,而尾部的蒲公英则带着丝丝白气,如一把把银伞般张开,将那红光尽数顶了回去。赤银交错,便只电光火石的一瞬,两人便分别后退开来。
断楼顿悟道:“原来所谓尘霜血,其实是一种极为高明迅猛的内功。将毒药暗藏袖中,再用内力催动出去。只因这药物弥散极快,内功又十分霸道,看起来才不像红烟而是赤光。如此诡异的暗器,果然只有同样以气驾驭的银翎针才能克制。”
他因修炼道化无极功,眼力远远胜过旁人,这才大略看出其中玄机。其他人却只见赤光银流,交错闪烁,知道沾到一点,非死即伤,都战战兢兢,退避三舍。
冷画山的银翎针虽然厉害,可要避免被尘霜血沾到皮肤,也要小心应对,便一边发针抵御,一边轻跃后退。柳沉沧身上已经不知中了多少针,却仍毫不抵御。忽然,他大笑一声,双袖戛然而止,翻身腾跳,进入少林寺中。
慕容海见状,一拍大腿,大骂道:“坏了!上了这恶鹰的当。”冷画山面带怒容,双脚一点,如长虹流星般翻过墙头,不见了踪影。尹笑仇赶上前几步,一掌撞开寺门,追了过去。慕容海道:“还真是头老牛!”回头看了一眼慕容雷,慕容雷道:“父亲,您去吧!”慕容海点点头,紧随尹笑仇之后,也追了过去。
周围山上,众血鹰帮弟子原本静观其变,见柳沉沧远遁,相对一望,立时疯狂地将箭矢、石块打将下来。有的则挥舞兵刃,怪叫着冲了下来。漫山遍野,如同赤红的潮水。
忘苦原本想要跟随过去,见到此情此景,却又犹豫起来。齐太雁看出忘苦的顾虑,挺剑朗声道:“忘苦大师,您尽管带领武僧们回去。今日是因为我等莽撞,才搅扰了少林寺的清净。您放心,没了柳沉沧,这班乌合之众不足为惧。我各门派自有本事,绝对能拱卫好少林寺!”其他门派也是应和。忘苦感激道:“多谢了!”脚踏劲风,紧跟而去。
断楼看看完颜翎道:“翎儿,你身体怎么样?能一起过去吗?”完颜翎笑道:“就是走不过去,不还有你在吗?”断楼温然一笑。两人回头看见惠岸,仍是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完颜翎道:“惠岸师父,你若是因为觉得对不起她而无动于衷,那才是真的对不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