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翎皱皱眉头,略有不悦,但也没有说什么。她知道滚地五龙都是自幼被亲生父母抛弃,对于亲子之情也没什么理解。这几天来,断楼深居简出,五龙常来探望,却也见不着一面。现在说这些话,其本心是想开开玩笑,安慰一下断楼,不过却适得其反。
钻地虫最为老成,见断楼的肩膀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知道说错了话,连忙拽一拽四个兄弟,示意大家不要再说再笑了。
云华听了他们的话,却淡淡轻笑道:“是啊,五位兄弟说得在理。”俯下身对断楼道:“楼儿,还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对你说过,怕你伤心。其实娘在怀你的时候,一直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把你生下来。”
断楼一愕,转过头看着母亲。云华道:“这件事,连你可兰娘都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本……我本没想到会怀上你。人们都说,孩子的性格最像父亲,我怕将来有一天,你也像你爹那样,成了一个执迷不悟的人。”
完颜翎忍不住道:“娘,您干嘛要说这些?”云华叹口气,继续道:“后来,还是苏婆婆劝我,说孩子的路,到底还是该自己去走。你没让娘失望,不管你爹他做了多少恶事,凭你的品行和所作所为,也足以弥补了。你爹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是欢喜的!”
“那您后悔生下我吗?”断楼突然开口,喃喃自语。
云华摇摇头,紧紧地抱着断楼,像小时候那样亲了下他的额头,心疼道:“当然不,从生下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后悔过,因为你是娘唯一的、最疼爱的孩子。”
这几句话,在旁人听来,不过是寻常的安慰。可断楼听了,那一颗心结却一下子打开了。他之所以一直思绪苦闷,除了悲痛父亲的去世外,更是为父亲的所作所为而负疚,也明白了母亲这么多年,为何一直郁郁寡欢、孑然一身。他是心肠极软的人,想来想去,总觉得父母的一切不幸,都是因为自己而起。
然而,母亲的温暖,足以融化一切心中的寒冰。或许在生下断楼之前,云华还要多番思量,想着万一以后孩子学坏了,那还不如不让他来到这个世上。可是,在她第一次听见那个小婴儿的啼哭、第一次看见他那双满是依恋的眼睛、第一次看见他对自己笑的时候,她对儿子的爱,便再也没有了任何理由。
断楼悲喜交加、情难自已,终于俯在母亲的怀中,嚎啕大哭。五龙慌道:“断翎大侠,你别……”却被完颜翎轻轻摆手制止了。她听得出来,在这哭声中,断楼心中的枷锁、心中的委屈和负疚,都随着泪水远去了。看着看着,完颜翎不禁也想起了自己那从未谋面的母亲,眼圈不由得红了。
云华抹抹断楼的眼泪,温和道:“好了好了,都二十好几岁的人了。不管是女真人、汉人还是契丹人,到了你这个岁数早就该当爹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断楼咧嘴一笑,完颜翎戳戳他的脸道:“又哭又笑,好丑啊!”
风梳林过,送来两声鹤鸣。众人回头,只见冷画山、穆怀玉、钱百虎、纤罗三姐妹,还有那三名手持瑶琴、檀箫、玉笙的女子一起走了过来。再向身后一看,众人都有些意外,原来叶斡和吕心也跟在了后面。
断楼站起身,和完颜翎一起团团作揖道:“弟子拜见师父!”冷画山点点头,却在几丈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回头对叶斡和吕心道:“你们过去吧。”
断楼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心中惘然。不论如何,冷天成毕竟是被萧乘川害死,冷画山再看破俗尘,穆怀玉再佛心慈悲,钱百虎再胸怀宽广,也只能是对自己不加追究,若说宽恕萧乘川,甚至于到他坟前祭拜,那是万万不可能了。
叶斡点点头道:“多谢冷庄主。”拉着吕心的手,缓缓走上去。五龙跳上前拦住,没好气道:“你们要干什么?”叶斡苦笑道:“五位兄弟放心,我和心儿的一身武功,都已经被冷庄主废掉了。不然,我们也不会被放出来。”
众人听了,都不禁诧异抬头,只见叶斡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脚步也有些虚浮。而吕心则左顾右盼,看起来竟有些呆呆的、怯怯的,躲在叶斡的身后。云华道:“五位兄弟,让他们过来吧。”五龙只好悻悻点头,让开了道路。
所谓废去武功,便是让人全身内功尽失,一种方法是打断全身经脉,不免成为废人。而另一种方法,则只有断楼知道,是以浣风紫皇功的引经导气之法,使真气弥散,不会对人体造成损害。但是,如果被废武功者有所抗拒的话,则不免真气冲顶,心智稚化了。
萧乘川的墓旁,还有一座较小的坟茔,便是柳丹的坟墓。叶斡跪在墓碑前,看见上面写的是“爱徒柳丹之墓不才业师萧乘川师娘云华泣立”。
师父师娘为徒儿立碑,还写下这般铭文,却是从没见过。叶斡怅然道:“萧乘川固然把四弟当做最爱的徒弟,可他死得时候,又哪曾流过一滴眼泪?”
一双温暖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叶斡回头,见是云华,问道:“是你帮四弟立碑的吗?”云华点点头,目光中满是疼惜。叶斡这么多年,只有在梦里回忆起母亲的时候,才会见到这样慈祥的眼神,忍不住心中一酸,拉过吕心道:“来,心儿,快叩谢师娘。”
吕心看着云华,娇憨一笑,认认真真地叩了三个头。她虽然神志不清,可心中还满怀着对萧乘川的崇敬,听到云华是她的师娘,也是一般的敬重爱戴。
云华连忙将吕心扶起,拍拍她身上的尘土,怜爱道:“好孩子,生得真漂亮,你叫什么名字啊?”吕心认真思索,叶斡道:“血鹰帮四大堂主的名字,师娘难道不知道吗?”
云华摇摇头,道:“这四个名字,除了丹儿的姓是真的,其他的,都是乘川给你们取的吧?”叶斡一怔,长叹一声道:“是真的有怎样,是假的又怎样?耶律不在,燕柳空梦,从此之后,都不必再卧薪尝胆了。”
云华搂住他们的肩膀,和蔼道:“好孩子,好孩子。你们以后,就跟着师娘,师娘照顾你们,疼你们。”叶斡再也忍不住,眼泪涌出,抽噎了起来。吕心则是笑靥如花,乖巧地点点头,拍拍叶斡的后背道:“师兄,不哭,不哭……”
完颜翎看着这师兄妹二人,心中有些酸楚,便拉着断楼一起,走到了冷画山面前。断楼道:“师父,您是来凭吊赵老掌门的吗?大家都在山上呢。”冷画山摇摇头,温然笑道:“我已经去过了,这次过来,是特意向你们告别的。”
断楼早已明白,只是不愿意说明,有些难过道:“师父,徒儿还想跟您多学些东西,还想以后报答您。”冷画山抬起手,敲敲断楼的脑袋,笑道:“你忘了吗,我不是你师父,让你叫了这么多年,你也该知足了。”
当年断楼和冷画山学艺的时候,有时候调皮捣蛋,冷画山便会这样拍他的脑袋以示惩戒。可现在,断楼早已长得比冷画山还高,再要敲他的脑袋,冷画山还得踮起脚来。
就这一下,冷画山心中一阵恍惚,也起了不舍之意,叹道:“你我假师父、假徒弟一场,也算一段奇缘。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已经向白凤庄传信,庄中的女弟子大概一个多月后就会到达,到时候白虎庄重归于一,我才算真的无牵无挂了。”
断楼怔道:“怎么,师父你要把白虎庄迁来中原?那些武林门派对怀玉师父成见颇深,迁来此处,岂不是无穷无尽的烦恼聒噪?”
冷画山有些意外,看看完颜翎:“翎儿,你告诉他的?”完颜翎道:“我昨天一回去,他就看出我有事情瞒着他,我只好说了。”
话语中,完颜翎有些无奈。冷画山和穆怀玉却相对一笑。他们年纪长些,深知在男女之情中,轰轰烈烈容易,平平淡淡最难。似断楼这般,就算心情再不好,也能发现完颜翎哪怕一点点心事的变化。如此脉脉入微,就是更加的难能可贵了。
断楼兀自未觉,继续道:“师父,依弟子只见,您还是回去蒙古比较好些。”冷画山摇摇头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
穆怀玉点点头,从袖中取出那柄代表着白虎庄庄主之位的玉箫长剑,交给冷画山。冷画山摩挲良久,忽然叫道:“钱百虎何在?”
她平时都称呼钱百虎为师兄,突然直呼其名,惹得钱百虎一怔,连忙应声道:“在!”冷画山将玉箫剑举过头顶,朗声道:“白虎庄大弟子钱百虎,跪受庄主之命!”
“是!”钱百虎双臂交叉在胸前,颔首下拜。后面随行的许多白虎庄弟子,以邱猛为首,纷纷下拜,穆怀玉也单膝跪在一旁。冷画山一字一顿,庄严道:“我白虎庄起于儋州,发于岭南,兴于中原,从无定所。老庄主生前言:白虎者,王道也。王道以威,威名以德。故白虎之根,不在庄而在人,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此吾辈之夙愿也……”
完颜翎听到这里,心中钦佩。历来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武林门派,无不想找一片立根之地,以为千秋万代之基业。可冷天成却说王道不在地,而在于人。相比之下,那些拼命挣土地、攒家业的人,都成了庸碌俗子了。
想着想着又听冷画山续道:“白虎庄二代庄主冷画山,有违祖训,未能发扬光大,自认不堪胜任。因此,授命钱百虎为白虎庄第三代任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