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娃一怔,慢慢地走过来看着断楼。她在这监牢中呆了许久,渐渐适应了这暗无天日的环境,借着一点微光人出了断楼的轮廓,记起他是那个为了保护自己的爱人,不惜自戕双目的人,讶道:“断楼少侠吗?那这位是……”
完颜翎接过话头道:“没错,我是完颜翎,岳夫人,别来……”嘴唇动了动,却看着李娃深陷的眼窝,那“无恙”两个字始终说不出来。
隗顺见状,胆子略大了一些,问道:“两位,是岳元帅的朋友吗?”
完颜翎点点头,觉得鞋上微微湿热,空气中也带着点甜香。低头去看,只见那木桶中流出来的是白色的米粥,旁边还有两小碟素菜,虽然米粒稀少,寡淡如水,但在这恶臭的监牢中,已经算是难得的饭食了。
显然,万俟卨是不会有这般好心,只能是隗顺自己偷偷带进来的。完颜翎见他惊魂未定的样子,心中不由得有些愧疚,暗悔自己过于鲁莽,便团团一揖道:“隗顺大哥,小女子行事冲动,差点伤到你,在这里给您赔不是了。”
隗顺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完颜姑娘,断楼少侠,我也听岳夫人提到过两位,虽是女真人,可却是英雄豪杰。隗顺是个没本事的人,一不会武功,二不识大字,可咱分得清谁好谁坏,打心眼里佩服岳爷爷和岳夫人。两位是来救岳元帅一家人出去的吗?要是这样的话,你们大胆去做,就是要我隗顺的脑袋,也在所不惜!”
断楼听隗顺说他自己不懂武功,倒是有些意外,可侧耳细听他说话,确实没有半点内功底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狱卒,可却慷慨激昂,绝非伪装。断楼心中敬服,暗道:“这人既非江湖草莽,也没没读过什么诗书礼易,却只凭着一腔直勇,行英雄豪杰之事。单凭这一碗米粥,已经胜过不知多少自称侠义之人了,若是大宋百姓都如此……”
想着想着,断楼心中忽然“咯噔”一下,惘然心想:“若是大宋百姓都如此,岳飞自然不会含冤入狱,可只怕我大金也早就惨遭覆灭了。”念到此处,忽然一片怅倦。他帮助大宋、救援岳飞是为道义,可若要因此损害养育他的大金,他却又难于取舍。
完颜翎道:“当然,我们今天就是来救岳元帅一家人出去的。”她平时总习惯直呼“岳飞”之名,但此情此景,却忍不住加上“岳元帅”的尊称。说着,完颜翎转过头去,想要在牢中找到岳飞,却见这一间牢房中只有李娃一个人,对面牢房中则坐着岳雷、岳霖两兄弟,满目戒惧地看着自己。完颜翎愕道:“岳元帅呢?”
李娃叹口气道:“在里面,最里面的牢房。”完颜翎看向那条甬道,漆黑一片,不知通向何处,问道:“岳夫人,你……一直没有和岳元帅见过面吗?”李娃目光黯然,轻轻点头道:“只在他每次受刑回来的时候见到,也说不上话。”说着,目光中泪水盈盈。
完颜翎骂道:“万俟卨这个狗贼,早晚把他也关在笼子里,给他一身肥肉都勒出油来!”头道:“图鲁,先把岳夫人救出来吧。”断楼恍惚一下,答应一声,伸手捏住牢门上的锁头。这锁以生铁铸造,但断楼神力盖世,把它扭断是一点不难。可断楼刚要用力,李娃却按住了他的手,坚定地摇摇头道:“断楼少侠,切莫如此。”
断楼怔道:“为什么?”李娃道:“鹏举他,不会同意的。”鹏举便是岳飞的表字,夫妻间一向以字互称。完颜翎想了想道:“也罢,岳飞这个人太固执,总要先把他说动了才好。”隗顺道:“两位请随我来。”向地上捡起灯笼,引着断楼和完颜翎深入走进去。
这一路两边也有不少牢笼,却是空无一人。转过两个弯之后,又是一道铁门,却并不挂锁,且还有一扇薄木片封起来的小窗。隗顺道:“两位,这密室里面有两间牢房,岳元帅关一间,岳公子和张宪将军关一间。”
断楼意外道:“万俟卨连岳夫人都要单独关押,怎么竟敢把他们关在一起?岳元帅等人都武功卓绝,竟也不怕他们打出牢去。”完颜翎冷笑道:“这才是一条毒计呢!只不过万俟卨那个猪脑子是想不出来的,应该是秦桧或者张俊的主意。”
断楼略怔,但随即也明白了。把岳夫人隔来,是为了让岳飞心生怨怼。把他和岳云、张宪关在一起,又在铁门上安一扇小窗,是为了偷听他们的谈话,好网罗罪名。不过,他们显然是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听到。
断楼双臂运力,将铁门推开,便听到一个爽朗的笑声道:“隗顺大哥,今天的饭好早。”正是岳云。他转头看见断楼,大为意外,惊愕道:“是你?”张宪则跳起来骂道:“狗贼,你们联合奸臣陷害我们还不够,还要亲自来逞威风吗?”他身形枯瘦,早已不复当年的魁梧将军模样,手脚上也挂着沉重的铁链,行动却似丝毫没受到影响。
断楼正要解释,便听对面牢房中传出一个沉稳的声音道:“张宪,不得无礼!”众人不禁回头,只见岳飞端坐其中,披头散发,一身洗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囚衣,沾着斑驳的红色血迹。尽管身陷囹圄腐草,却全无落魄之色。面容清癯憔悴,双目湛然若神,在从小窗照进来打得熹微狭光中,恍如仙人道祖,令人望而生敬。
见到断楼和完颜翎,岳飞略一欠身,淡然道:“断楼少侠,完颜公主,你们来了。”断楼怔道:“怎么,听岳元帅的意思,你早就知道我们要来?”岳飞点点头道:“几天前在堂上对质时,我看见几位在屋顶上。如果岳飞所料不错,两位是想救岳飞出去吧?”
岳云和张宪听了,都是既惊又喜。完颜翎道:“正是!岳元帅,尊夫人在外面也受了很多苦,瘦得都不成人样了,还得了很厉害的病。你快点出去,带着夫人孩子一起走吧。”断楼接道:“是啊,出去之后,就做个普通江湖人家,不用再管朝廷的破事了。”
其实李娃虽然受苦,但有隗顺一直照顾,倒也没完颜翎说的这般夸张。隗顺听了她这般描述,觉得奇怪,可也不敢插嘴。
岳飞眼神一动,沉默许久,终于缓缓开口道:“孝娥,我……我对不起你。”身子却并不动弹。完颜翎急催促道:“快走啊!”岳飞抬头道:“烦请两位出去之后转告我夫人。我岳飞不是个好丈夫,她跟了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岳飞这辈子对不起她。来生若她不嫌弃,我便做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夫牧民,一定好好待她。”
隗顺道:“岳元帅,这些话您还是亲自跟夫人说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岳飞摇摇头,轻轻地、却又坚定地道:“我不会走的。”
“哐当”一声,岳云重重地锤了一下墙面,震得牢门哗哗作响:“爹,朝廷这么待你,你为什么还要死忠于狗皇帝?孩儿今日不管,一定要救您出去!”说着双臂一挣,青筋暴露。众人眼看着他手中的铁链慢慢变长变细,似乎随时都会崩断。
岳飞道:“云儿,停下。”岳云咬着牙,只当没听见。岳飞喝道:“为父一生精忠报国,你这样做,是要陷为父于不忠不义。为子如此,又何谈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