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吱呀呀的木轮声响,从黑漆漆的暗道中走出——不,应该说是滑出一个人来。他穿着一身鹤纹大氅,脚蹬布履,怀中放着一把破旧的羽扇。单凭这身衣服,已经足够让所有人都认出他来,正是周若谷。
羊裘大惊道:“你……你不是在少林寺被摔死了吗?怎么会……”钱不散看见周若谷,原本怒愤填膺,却听羊裘如此说,不禁也大为疑惑。他和周若谷只见过一面,但那番地狱般的折磨,令他永远无法忘记这张脸。
可是,现在的周若谷,不再是那个羽扇轻摇的神机公子,而是一个胡子拉碴、形体肥胖、歪着头一动不动的废人。只见他坐在一张精巧的轮椅上,从暗处慢慢走出来,似乎因为长久不见阳光,面色显得极为苍白。
莫寻梅看着周若谷,再看看周淳义,便大略明白了几分,问道:“是他把你救回来了?”周淳义觳觫颤抖道:“我……我本来是跑了,可他……他到底是我哥哥,我……”他已吓得魂不附体,话也说不完整,只是一个劲地向后躲避。
周若谷微微翘起一根手指,扭动着轮椅把手上的机括,缓缓地滑到周淳义面前,说道:“断楼少侠,果然聪明,一猜便中。不错,今天早上姚岳的那套说辞,便是我教给他的。你胸怀大义,只有用令尊和翎儿姑娘才能说动你,别人不知,周某岂能不知?巡防营中有几个忠心于我的弟子,也是早早就联络好了的。没想到吧,你我斗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我这个废人更胜一筹,哈哈哈哈!”
他这番话,明显是对断楼讲的。可是他在说话的时候,却只是平平看着前方,连头也不抬一下,全身关节一动不动,便是连表情也没有,只是嘴唇微微张开闭合,吐出一串得意而又微弱的笑声。在旁人看来,便是如同一具僵尸一般,十分诡异骇人。
断楼默然。一年多以前,周若谷被叶斡从悬崖下扔下去,竟而保住了一条命,实可以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可断楼看得出,周若谷虽然还活着,可是全身骨头都已摔得粉碎,除了还能喘气说话之外,已经和死人无异。
钱不散则呆呆地看着周若谷。他五年前被打断经脉,虽然现在基本痊愈,可每每想起,仍然愤愤不平,故而刚才说要让姚岳常常和自己一样的滋味。可是,现在他看见周若谷这般模样,当真可以说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而自己和他相比起来,又岂止幸运百倍?想到这里,不禁叹道:“善恶有报,何需泄什么私愤?”
钱不散不过是无心感叹,羊裘在一旁听着,却是暗中大喜,心道:“这钱不散能放下心中最大的一桩怨恨,以后当能真正替天行道,成为一代大侠。我年岁已大,群鸿的性格又过于急躁,帮中又无其他杰出人才。只要多磨练磨练他,可以托付重任,重振我丐帮雄风,也不枉莫帮主将丐帮托付给我了。”他这般思量,却不动声色,欲要以后多加考量。
断楼问周若谷道:“那你现在出来,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周若谷从喉中发出两声干笑,说道:“断楼少侠,周若谷这辈子自诩铁扇小诸葛,一把羽扇不知灭掉了多少人的性命,却独独只算错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便是当年没料到你和翎儿姑娘假扮金兵,小看了你们,让你们早早知道了我的武功底细。不然的话,哪怕周某现在全身残废,世人也照样以为,铁扇门掌门周若谷,乃是个武功盖世之人。”
断楼点点头道:“不错,你伪装得确实厉害。尽管我和翎儿早就识破了你,可便是后来同许多人讲,竟也无人肯信。”周若谷继续道:“这第二件事,便是一年前在少林寺,我输给了你父亲。我以为我是将计就计,却不料令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萧断楼,我一生算计无数,自问聪明才智,不在任何人之下,却唯独败在你父子二人手里,我不甘心!”
断楼森然道:“所以,你一定赢回一场吗?”
周若谷僵硬的脸扭动了一下,不知是笑,还是疯:“不错,不错!我就是要亲口告诉你,你输了,你输给我周若谷了!从听到你南下的消息我就开始谋划。我知道你的一切,我知道你的软肋,我知道武功天下第一的萧断楼怕什么!我不但要打败你,我还要亲眼看着你输!我要亲眼看着你失去兄弟、失去朋友、失去人心,也失去你最心爱的女人!”
“住口!”断楼终于忍不住,狂怒地大吼着,一把将周若谷从椅子上提起来,“你再敢提翎儿一句,我现在就把你的脑袋捏碎。”
周若谷的表情毫无变化,沙哑道:“杀了我?好啊,反正周若谷早就是个死人了。不,应该说是连死人都不如。自从我残废之后,我就只想着报复你,然后还要你来亲手帮我解脱。为了这个目的,我什么都不怕。我利用秦桧、利用完颜亮、利用姚岳,还利用了我这个头脑简单的蠢货弟弟。他还想着从秦桧那里拿一笔钱,”
周淳义听了,呆呆地坐在地上,忽然大声哭了出来,喊道:“你混蛋!你混蛋!你害死了爹娘,还要来害死我!”周若谷道:“呸!没错,当年是因为我偷了东西,才让恶霸逼死了爹娘。可这么多年我养着你,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可你呢?在关中红门杀人,在少林寺杀人,给我惹了多少麻烦?我真后悔,当年娘把你生下来的时候,我就应该掐死你!”
莫寻梅大怒道:“周若谷,你个禽兽不如的畜生!”周若谷道:“畜生便是禽兽。既然是畜生,又怎么能禽兽不如呢?要说禽兽不如的话,是我这个蠢弟弟禽兽不如。他真的是太蠢了,蠢得猪狗不如。你要杀的话,就先杀了他吧。”
周淳义大叫道:“不,杀他,杀他!是他让我投奔秦桧,是他安排了在风波亭杀岳飞,是他,都是他啊!”莫寻梅红了眼睛,刷得提起刀,疾疾地向周若谷头顶砍去。
雨停了,云散了,一弯残月将它黯淡的光辉投在莫寻梅的双刀上,映出了断楼的眼睛。众人都是惊愕,只见那一对弯刀停在半空,是断楼轻轻挡住了莫寻梅的手腕。莫寻梅怒道:“你干什么?”断楼摇摇头道:“不能杀他。”
莫寻梅愕道:“为什么?”断楼手腕一转,如同白鸟游鱼。莫寻梅也不知道怎地,左手的刀便被他接了过去。断楼将刀一抖,一道寒光闪烁,指着周淳义道:“先杀他。”说着也不抬刀起势,毫无征兆地便落了下去。周若谷下意识骇道:“不要——”刚说完,他便意识到,自己上当了,登时面如死灰。
断楼的刀刃停在了周淳义的额头上,冷冷道:“周若谷,你赢了。”说着将手一松,那薄薄的刀刃无声地切入了地面。断楼回身轻道:“走吧。”决然地走出了门外。
众人呆呆地看着,一个个若有所悟。莫寻梅拔出刀,看了这两人一眼,低声道:“好自为之吧。”钱不散指着姚岳问道:“这人怎么办?”莫寻梅想了想道:“给他松绑,留在这吧。”钱不散不解,但仍是遵命行事。
看着离去的众人,周淳义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大叫一声:“大哥!”俯在周若谷的膝盖上,嚎啕大哭。周若谷额上满是冷汗,听到这一声叫,眼眶一红,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