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刀微一喘息,攥着刀柄的手心已渗出点点细汗。这一瞬间,他心中已闪过七八个念头,每一个都有取胜之机,每一个却都不敢说十足的把握。但见断楼气定神闲,缓步向自己走来,咬牙道:“说不得,试一试吧!”
他知断楼虽重伤初愈,仍非方才那些人所能比,心中实不敢有丝毫大意。见断楼一记“春风送雪”拍进,绵绵无声,似缓实急,不敢硬接。连忙缩肩避开。除此之外,上半身丝毫不动,右腿却猛地踢出,踹向断楼腰肋。断楼方才见过他踢飞西北三匪的兵刃,知他脚中暗藏铁器,宁躲勿接,便立刻将掌收回,侧身掣出十指,一把抓住徐一刀腿骨,身子一缩,竟如一只长臂猿般,一下子荡到了徐一刀腿下。
徐一刀原本想趁断楼跃起之时挥刀横扫,即使不能将他拦腰斩断,也能伤到一二。不料断楼不升反降,这一刀自然砍了个空,大惊道:“怎的他也会这等怪异招数?”连忙长腿直挥,想将断楼甩出去。然而断楼却像缠在他腿上一般,不断攀爬转动,非但甩不下来,还就势撑臂倒立,双腿凌厉无方,向他身上招呼过去,直似把他的腿当成了悬梁横木。徐一刀单脚蹒跚,刀拳交杂,一时也有些手忙脚乱。
台下众人见了这杂技般的相斗姿态,便是在方才五岳擎天阵中也未曾见过,虽看起来可笑,难登大雅之堂,却仍有其繁妙厉害之处,习练起来,更非易于,尽皆诧异。这才重振精神,细心看了起来。
台上,十几个回合过后,徐一刀接连被踢中好几脚,虽然都是轻伤,终究疼痛,一条被断楼抱住的腿也越发酸麻,不禁大怒,暴喝一声,双手抬刀,猛地向自己腿上砍去——这是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哪怕舍了这条腿不要,也非得把断楼赶走不可。
断楼无意弄个两败俱伤,双臂一弹,轻轻跃起,不再纠缠。徐一刀急急刹住,这才没把自己的腿劈成两半,然而这长刀沉重,他仍被带得俯下身去,却并不就此收势,而是忽然低头,一个头锤向断楼撞去。
如此打法原是武学大忌,竟以自己最要紧的部位送向敌人。断楼知这一招似拙实巧,必定伏下厉害后着,待他脑袋撞到身前一尺之处,这才退了一步。然而,面前寒光闪过,徐一刀双腿抬起,就势在空中扭转过身子,砰的一声闷响,平平摔倒在地。摔得极狠极重,台下大半的人,倒以为是断楼又施展了什么奇妙内功,将徐一刀打倒在地的。
可是,徐一刀虽然摔倒,前冲之力却并未立停,而是又向前滑动了数尺,竟躺在了断楼胯下。众人惊奇中,忽见他右手自身下上扬,长刀直捅向断楼胸口,左手却自耳边挥出,发拳向断楼后心打去。这是以一人之力前后夹击,又是从身下绝想不到的地方发出,可以说怪诞到了极致。台下尽皆屏住了呼吸,一声不吭,要看断楼如何招架。
哪想断楼根本就不招架,而是身子忽然下坠,竟一屁股坐在了徐一刀肚子上。徐一刀丹田受冲,内力登时涣散,左拳变得软绵绵的,打在断楼肩上,却是毫无用处。这时,台下才响起一阵惊呼声,却不是因为这一拳。原来前面那柄长刀依旧是刺了过来,断楼却猛地张开口,两排牙齿一张一合,喀的一响,竟将长刀牢牢咬住——下颚乃人身上最有力之处,徐一刀虽奋力拉扯,仍挣脱不得,却觉一只手压在了自己脸上,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样一来,断楼已将徐一刀完全压住,可以说是胜了。然而高手过招,竟以这般村妇打架般的姿势结局,已经不能说怪异,简直就是荒唐。而荒唐之中,自然便带着几分滑稽,有的人已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齐太雁瞧在心里,却忽感惭愧,暗道:“我初创剑阵时,全以威力为务,可一向细处推演,又总忍不住想让阵法好看、漂亮,对那些丑拙招数不屑一顾,不自觉便失了初心、落了窠臼。方才这萧贼也是自下方偷袭,我若也这样就地一坐,压他背后灵台穴,再使我泰山‘撷霜指’钳住他后颈,他焉能再有还手之力?可惜,可——不对!他明知破解之法,却仍敢如此,那是吃准我虚有其表、外强中干了!其实不管如何说武德之事,武功都是为了伤人性命而生的,便是少林武功也不能例外。明明是要杀人,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漂亮不漂亮的?而唐刀大会以杀人手段的高低论雄,谁更会杀人,大家便服谁,比之这两人的姿势,岂不更加可笑?岂不就是夫子所说:‘巧言令色,鲜矣仁?’”想到此处,不禁冷汗涔涔。
断楼按了徐一刀一会儿,觉他呼吸渐渐微弱,正要松手,忽觉徐一刀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轻轻一捏,接着波的一声响,一股浓烟四散开来,惊道:“什么东西!”可刚一开口,立时有一股浓烈得呛人的气味直入口鼻,似乎暗藏剧毒,连忙翻身跳开。
他也大略猜到是烟雾弹一类的东西,顺手甩飞长刀,以防徐一刀偷袭,可刚一落定,竟忽觉烟雾中发出一股极阴冷、极细微的内力,突如其来,长驱直入。断楼下意识丹田回缩,但仍是嗤的一响,腹部似乎被什么尖锐之物划中,鲜血淋漓。断楼忍痛,腾然伸出双爪,一扭一拽,只听咔嚓、咔嚓两声响,对方就此不动。
台下之人,但见烟雾弥漫,中间传来几声叫喊,却分不清是谁,空自焦虑。待到烟雾散去,一下子都愣住了。只见徐一刀左臂悬荡,似乎已经脱了臼,右手却拿着一把匕首,刀尖已经没入断楼腹中,手腕却被断楼捏住。断楼则是端立不动,丹田小腹却是紧紧吸入,几乎已经扁成了一层薄片,稍微鼓得半寸,便要被一刀透入,开膛破肚。
徐一刀抬起头来,脸色发白。这一招“雾鬼”乃自己苦心孤诣所创,从未失手过,却不想断楼竟于瞬息之间,先感受到了他的杀气,竟突然收腹,躲开了这下突击。
断楼攥着徐一刀的手,缓缓挪开,冷冷道:“卑鄙!”右掌猛然抬起,柔如绵,坚如铁,向徐一刀天灵盖拍去。徐一刀惊恐之下,连躲避都忘了。
“别杀我哥哥!”一声大喊,徐一刀忽觉那股拍向自己脑门的掌力消失了,身下却腾地起了一阵疾风,突的一下,小腹已然中脚,剧痛之中,已经飞出去数丈远,躺倒在地。勉强撑起头,见断楼捂着伤口道:“看在你两次出手相助的份上,饶你一命。”
“哥哥!”宝儿惊叫着跑上来,跑到断楼面前,狠狠一推道:“走开!”断楼身子一晃,竟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众人见断楼竟被一个少女一跤推倒,各自诧异。宝儿将徐一刀扶起,眼泪汪汪道:“哥哥,你没事吧?”徐一刀惊魂未定,只呆呆地点了两下头。
宝儿扶着徐一刀,慢慢向台下走去,经过断楼时,见他腹部犹自流血,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也不说什么话,只是默默地为他裹伤。断楼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看着宝儿。若在平时,徐一刀断然不能允许,可他此时全身无力,也无可奈何。
台下许多人,见徐一刀功亏一篑,大为可惜,但不管怎么说,好歹是让断楼受伤了,之后自己再上场,怎么也多些把握。却不料出来一个小姑娘帮他疗伤,心下有些不悦。但比武之事,从来没有不允许人治伤的道理,也不好站出来阻止。
莫寻梅听见旁边一些人的议论,心中不屑,反对宝儿十分赞赏,问秋剪风道:“妹妹,这孩子很不错啊。我看她和你很亲,你以前定是关照她很好吧?”秋剪风点点头,轻笑道:“与其说我关照她,不如说是这孩子关照我。不然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了。”她说这几句话,也不避讳孟若娴,全都让她听见了。自仪方死后,孟若娴仿佛变了一个人,现在想起当年自己对秋剪风的种种刁难,也不由得心生愧疚。
莫寻梅不明白,只是叹口气道:“可惜,这孩子心肠太好,断楼……他已入邪道,只怕无用了。”秋剪风尚未回答,忽听断楼一声大喝道:“干什么!”惊然回头,却见断楼双臂齐齐伸出,一手抓住了一个人,闷吼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细看时,其中一人竟是金灵长老,而另一人长衫青面,也是方才和徐一刀动手之人中的一个。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原本横七竖八躺倒在台上的那帮人,有不少忽然蹦了起来,腰脚稳健,全无受伤之状,争着向台下跑去。断楼喝道:“血海!”一声长唳,血海盘旋而下,在高台周围飞动阻拦。这些人见这怪鸟几乎比自己还要高一头,双翼急挥,更是长近两丈,都惊骇不已,虽然带着兵刃,竟也不敢冲撞,被血海驱赶着到了高台中心。
便在此时,断楼出指如电,嗤嗤数下,点住了他们的穴道。
这十几人立时动弹不得。断楼看看金灵,冷冷道:“好峨眉派,好计策!”金灵长老已经吓破了胆,什么都顾不得,趴在地上道:“别……别杀我,我鬼迷了心窍……”其他人也都趴在地上,全身抖得如同筛糠,大声求饶。
徐一刀呆了半晌,忽然破口大骂道:“奶奶的,你们诓骗老子!”众人见此情景,也都明白了:原来金灵长老是想趁断楼和徐一刀两败俱伤之时,坐收渔翁之利,却不想刚刚起身扑击,便被断楼一招制住。其他不少人也是做此打算,因此虽然受伤不重,也假装动弹不得,趴在台上,又不肯下去。徐一刀得意洋洋,也没细加查看。
断楼泠然道:“降,还是不降?”金灵连声道:“降!降!我降!”
他将头磕得震天响,每喊一声,便似刮去了峨眉派的一层面皮。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大金治国,远胜大宋,我等愿降!”“萧大侠战无不胜,武功天下第一!”“血鹰后继,萧大侠文成武德,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他们极尽谄媚吹捧之能,虽然都是临时想起来的一些词话,却丝毫不逊色与之前的黄沙帮,竟连“千秋万代”这样的话都安在了断楼身上,直似将他吹捧做了神灵。
黄沙帮弟子现在由少林弟子看守,都围在黑蜘蛛身边,听到这般歌颂之词,也是自叹弗如。其他人听了,更加厌恶欲呕。
宝儿看看这些人的嘴脸,十分厌恶。再看看坦然接受这些话的断楼,心中更寒,对徐一刀道:“哥哥,我们走吧。”徐一刀没精打采地点点头。宝儿便向台下走去,断楼下意识地转过头来,看着宝儿的背影,左臂一颤,缓缓抬起。
忽听两人齐喝道:“奸贼住手!”两股极雄浑的掌风呼啸而至,将几个正在磕头的人冲散开来,绕过宝儿和徐一刀,直击断楼面门。断楼气息阻滞,连忙将金灵长老一丢,奋力推掌而出,同时起身后跃,以缓冲其劲。面前冲上来两个人,是钱不散和尹义。
台下,药王峰掌门孙定方情绪激动,骂道:“宝儿姑娘好心为你治伤,你竟恩将仇报,想偷袭她么?”众人想起方才断楼对着宝儿后背伸手,这才恍然大悟,纷纷出言痛斥。莫寻梅咬着牙,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刀柄。徐一刀更是破口大骂。
宝儿由秋剪风抱着,呆了许久,忽然眼眶一红,泪珠簌簌而下,问道:“秋姐姐,断楼哥哥他……真的要杀我吗?”秋剪风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台上,断楼面色铁青,也不张口辩解,但在两人刚猛无俦的掌力合击之下,似乎颇为吃劲,双脚交叠,连连后退。众人不禁大喜,暗想方才无论天山落河掌、山河剑阵、五岳擎天阵,亦或徐一刀的诡异刀法,都是以招数先行,华而不实,总有空子让断楼抓住。现在若如此纯以内力互拼,或许还有取胜的把握。
忽然,断楼道:“一个已自下台,一个是大会司仪,悍然出手,不合规矩吧?”
钱不散和尹义一听,微微一愣,手中掌力不自觉地放缓。断楼就势向前加一把劲,两边立刻拉平。三人同时大喝一声,各自后跳,撤了掌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