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偌大的青元庄里,不知是谁在轻声吟唱。一轮圆月静静地悬在夜空,洒下一片空明,似乎它一直就在那里,看着这人间的故事,从未改变过。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今晚的这轮圆月,已不是曾经的那轮圆月。而月亮自己也知道,脚下的这群人,也不再是曾经的那群人了。
一间小巧的房间里,秋剪风坐在桌旁,手托香腮,怔怔出神。她褪下了平日里穿惯的那件白衫,换了一身淡粉色的长裙,映在醉红的烛光里,煞是动人。纤纤玉手间,拈着一枚小小的绣花针,面前摆着一件尚未完工的淡黄长袍,针脚缝得很细密。
“妹妹,睡了吗?”门外传来轻轻的询问,秋剪风听出是莫寻梅,答应道:“还没有,姐姐稍等一下。”随手一揽,想要把那件衣袍收起来,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原样摆在桌上,走过去打开门,见莫寻梅穿着一身白衣,站在院中。
莫寻梅轻笑道:“睡不着,来找妹妹说说话,可打扰到你吗?”秋剪风摇摇头,笑道:“我也睡不着,正想去找姐姐呢,快进来。”将莫寻梅让进屋中。
莫寻梅进来之后,一眼看见那条长袍,有些意外:“妹妹这是给谁做衣服?”
秋剪风道:“天要冷了,该给亡者烧件冬衣。”莫寻梅问道:“是那位秦大夫吗?”
她和秋剪风早已无话不谈,知道秦大夫已在一年前去世。秋剪风自幼父母双亡,是秦大夫把她捡来并抚养长大的,这些尽孝之事,原该由她来做。
秋剪风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问道:“姐姐这么晚不睡,是有什么心事吗?”
莫寻梅一怔,缓缓坐下,喃喃道:“我……我……”呆了许久,忽然一笑道:“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人一下子都走光了,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秋剪风给莫寻梅斟一盏清茶,道:“唐刀大会已经结束了,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大家自然是要走了。再过几天,我也该回华山去了。”
莫寻梅轻叹一口气,道:“是啊,就算聚在一起,也终究是要散的。”
秋剪风看看莫寻梅,只见她面容有些憔悴,似乎消瘦了许多,一身素淡的白衣,在这九月的晚风中显得有些单薄,便拉过她的手,笑道:“依我看,姐姐你还是太闲了些。你若应了羊前辈的请求,做了丐帮帮主,看你还有没有闲心想这些有的没的。”
莫寻梅也笑了一下,却笑得有些勉强:“可别出这馊主意。你现在既是武林盟主,又是华山派掌门,我看你每天都累得不行,还要来祸害我。”秋剪风嘻嘻笑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才是好姐妹嘛。”说着,伸手去莫寻梅腋下呵痒,两人笑闹起来。
自唐刀大会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青元庄、嵩山派和药王峰上下处理各种事情,竟比大会筹备还要忙碌。赵钧羡照应各路英雄,安排每日的行程,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幸得有慕容雷从旁协助,才稍微能喘口气。
而更棘手的是,因为断楼的搅局,又生出许多其他的变故——黄沙帮弟子鱼龙混杂,首先需要安置。其他死伤了首领的门派,如五湖帮、手印宗等,有的要推举新的掌门,有的则要就势和其他门派合并,吵吵嚷嚷,莫衷一是。
还有不少门派,像猎虎帮、燕云门等,虽然没有什么损伤,但在大会上因是否要投降断楼生了分歧,早已相互猜忌。尽管在尹义等人的严防死守下,没有当场撕破脸,可是之后的分崩离析,也已成定局。哪怕峨眉派这种名门正派,也因门下弟子不齿于金灵长老的所作所为,一哄而散,各寻出路。可怜金灵长老断了一双手,连半个追随他的弟子都没有,之后晚景如何凄凉,也是可想而知。
如此种种,如同乱麻,虽然繁琐,却都是涉及门派废立的大事,赵钧羡无权插手,须得由武林盟主来定夺。秋剪风以前只是华山副掌门,猛然间听其号令的人多了百倍不止,一时无所适从。莫寻梅虽执掌过十万禁军,可江湖毕竟与朝廷不同,尚需慢慢摸索。
倒是尹柳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处理起事情来得心应手,雷厉风行,且凡做决断之前,必要请忘苦大师、胡伯俞、万俟元等一干武林前辈商议,绝不独断专制,更无徇私舞弊。渐渐的,在尹柳的主持下,东西南北帮派各自整顿,合并的合并,分家的分家,群龙无首的,也都推举出了新的掌门帮主,令各方心悦诚服。
五岳门派、白虎庄、丐帮等也都进行了调整。这些帮派根基深厚,且在断楼的威逼利诱下不失大节,因此没出什么乱子,也无需尹柳费太多心思。尤为可喜的是,经此一役,羊裘和鲁群鸿冰释前嫌,黄河派终于重归丐帮。羊、鲁二人深悔往昔太过意气用事,都坚决只当丐帮长老,而推举钱不散为丐帮第十六代帮主。
还有一件事,那就是秋剪风既为武林盟主,再做华山派的副掌门便十分不妥。方罗生自知年老德薄,便主动禅位给秋剪风,自携孟若娴归隐江湖。秋剪风众望所归,也不多加推辞。至于衡山派,万俟元在大会之后,深感言行有失,也自请退位。众弟子苦苦相劝,却挽留不住,只好依照万俟元的意思,推举温羽做新一任衡山掌门。
了缘师太因断楼之死,自觉愧对云华,便让仪念接掌恒山,自己云游四方去了。还有齐太雁,他悟到自己在武学之事上见识尚浅,便主动引退,自此潜心武学,不理派中俗务。泰山派人才济济,不乏后起之秀,也推举出了一位文武双全、德才兼备的掌门人。
自此,各门各派的老一代掌门均已隐退,赵钧羡这一辈的青年才俊纷纷涌现,一个个摩拳擦掌,誓必要闯出一番大事来。没想到,经断楼这一场大闹,中原武林不但没有挫败,反而激浊扬清、朝气蓬勃,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局面。
只有一点小插曲,那便是北丐帮在齐鲁境内时间久了,深受孔孟之道熏染,许多习惯已和丐帮原本的习俗大为不同,竟为了是该穿干净衣服还是脏衣服而吵了起来,分成两派,争论不休,让旁人看着好笑。
秋剪风自顾闲聊,时不时格格轻笑。莫寻梅却左手支颐,似在发呆。
“姐姐,你……是在想他吗?”秋剪风忍不住,轻轻问了出来。
莫寻梅一怔,正要问:“他是谁?”却见秋剪风盯着自己,知道也无需掩饰那个“他”,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我……我终究是不明白。”
秋剪风问道:“不明白什么?”莫寻梅道:“不明白他,也不明白我自己。”
秋剪风不说话,耐心地听着。莫寻梅似是自言自语:“我本来是盼着他能逃走的,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看见他。可当他跑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拼命地抓住了他的腿,让他被柳儿……”她说不下去,抬头看看秋剪风,问道:“妹妹,你又是为什么?你……也和我一样吗?”
“我……”秋剪风欲言又止,久久不言。
莫寻梅知道这也太难为秋剪风了,叹道:“你当然和我不一样。我倒是很羡慕柳儿,不管什么事情,她总是能挺过来。我以前总觉得她是一个娇气的大小姐,可现在看起来,她其实比我们都坚强得多。”
“不,不是的。”秋剪风忽然摇摇头,“柳儿她,毕竟和我们又不一样。”
莫寻梅一呆,也是喃喃道:“是啊,她又和我们不一样。”
秋剪风看了一眼桌上那件衣服,问道:“姐姐,明天是什么日子了?”
莫寻梅想了想,道:“明天……啊,是九月九了,重阳佳节,好日子。”
秋剪风淡淡一笑,说道:“夜深了,姐姐请回吧。明天登高,妹妹带你去一个地方。”
门声吱呀作响,就此沉寂。可那烛光边曼妙的倩影,却过了许久才消失。
第二天一早,秋剪风在桌边醒来,揉揉惺忪睡眼,刚推开门,就和一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却是宝儿,讶道:“宝儿,你这是怎么了?”
宝儿神情甚是焦急,抓着秋剪风的手,问道:“秋姐姐,你看见小海了吗?”
“小海?”秋剪风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这些日子,宝儿一直在照顾断楼身边那只叫血海的怪鸟,因为嫌“血海”这个名字太凶,便改成了“小海”这个名字。
秋剪风道:“没看见啊,怎么,它跑丢了吗?”
宝儿眼眶通红:“怎么会,它……它本来就受了伤,这好几天又不肯吃东西,怎么会跑丢呢?它……它会不会被打猎的人抓去啊?”说着说着,已经要急哭了。
秋剪风搂住宝儿,帮她擦去眼角的泪水,安慰道:“好啦宝儿,别哭了,你放心,小海它不会有事的。你耐心等一等,今天晚上就能见到它了。”
宝儿一听,惊喜道:“真的?”秋剪风点点头,说道:“不过呢,你要先帮姐姐做两件事,不然姐姐就不带你去见小海了。”
宝儿连连点头。秋剪风道:“你去找那个尹柳姐姐,告诉她,就说我和寻梅姐姐今天就要走了,问问她还有什么事情要叮嘱我们没有?”
宝儿讶道:“你要走了?那……你会带上我吗?”秋剪风轻轻捏一捏她的脸蛋,笑道:“当然带上你,我不是答应过的吗?快去吧,问好了就快点回来。”
宝儿欢喜地点点头,蹦蹦跳跳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