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怜站在石勒的床边,看着面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感觉很复杂,心中百味杂陈。
这个老人,当过兵,种过田,做过跑马的商人,还被卖了当过奴隶,阅历十分丰富;但同时他也做过将军,屠杀过无辜的百姓,最后建立国家,还当了皇帝,用强权和高压统治治下的人民。
可现在这一切都很缥缈了,他就是一个濒临死亡的灰白老人,洗尽铅华后,他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石勒靠在软枕上,看着董怜艰难的开口道:
“丫头,你回来了!你还怪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那套假惺惺的场面话董怜就是不愿意在这里说,沉默了一会道:
“还是有怨的!”
石勒呵呵低笑,似乎这个回答让他很满意,也很高兴,咳嗽了几声,看董怜有些关切的上前,摆摆手道:
“不要紧,没事!丫头啊,你看我就要死了,能不能看在这个份上,就不怪我了!”
董怜的泪刷的一下留下来,仰头咽回去道:
“好!”
“那就好!我这一生什么坏事都做过,孽也造了不少,却从来都没有觉得亏心。唯独对你,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一个人孤寂的时候,我就想起你,我愧对你啊!”
“皇上,不要再说了,我明白!事情都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
“你是个好姑娘!看看,我这个老不死的,居然用这么龌龊的手段来寻求妥协,真是马上就要入土了,也不要这张老脸了!”
这段自嘲的话,让董怜破涕为笑,石勒自己也笑了道:
“回想我这一生,真是百转千回。我知道自己杀了太多人,也许后世提起来,我就是个杀人魔王!其实我问过许多人,可是当着我的面,他们尽都说一些阿谀奉承的好听话,所以,阿玖啊,今天我想听你说说,你觉得我这一生怎么样?”
董怜犹豫了一下道:
“也有一些好听话,但不是无的放矢:皇上出身卑微,没进过学,但您懂政治,有头脑,懂得适时抓住时机,建立起自己的帝国;您是穷苦出身,所以知道老百姓的疾苦,所以你的一些政策还是很利于百姓生存和民间发展的;您重视教育,兴办学校,供奉佛教为国教,这都稳固了这个国家的统治!”
“不好的呢?”
这一次董怜沉默的时间较长,最后抬起头昂然道:
“那我就说了,我觉得皇上最大的不足,就是没有处理好不同族群之间和平相处的问题。您一方面禁止了游牧民族一些低陋的习俗,接受汉人的先进文化,可另一方面你又采取了——胡汉分治的政策,设置内使专门治理汉人,设置大单于管理其他六夷。在建国之初,那时候由大晋引发的一系列战乱刚刚止歇,你带着大批军队四处劫掠屠杀也告一段落,这样的分治政策,的确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可是从长远来看,这对于国家的稳定,有百害而无一利。”
石勒有些不服气道:
“刘曜倒是这样做了,可是结果呢,早早就亡了国!”
“第一,汉赵的一切是完全依靠刘曜的个人魅力所促成的,在他推行融合的过程中是顶着巨大压力的。都说万事开头难,这个压力就更大,在推行之初,只能靠强行压制。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压力就会越来越小,最后当民族的界限消失时,压力也就没有了!
第二,这个压制还有个前提条件,就是刘曜必须占据绝对领导权,在这个最艰难的时候,只要他的权威动摇了,被压制的矛盾就会一股脑地迸发出来,最终让国家从内部走向崩溃!
第三,他初始推行的动机不纯,完全不是从国家的长远考虑,而是就为了宠一个女人,这不仅导致皇族内部的不断倾轧内耗,还激起了所有统治阶级贵族最大的反感!
所以表面上看,汉赵是亡于我们的攻打,可实质上却是因为这个国家根本不是扎根于土中,而是飘零在沙里,内部缺乏凝聚力,随风一吹,便四处飘散了!
一个国家要想长治久安,它的内部必须是团结的,是要求同而不是存异,您的这种分治政策,只是会使我们之间的不同点更加不同,距离越来越大,当国家兴盛时,还可以暂时保持一种平衡,一旦出现一点点危机,这种矛盾就会成倍爆发!”
董怜不顾一切后果的说完,就看着石勒,石勒皱着眉头在那里沉思,看来董怜的话,他的确听进去了,半晌叹了一口气道: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可惜我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思考了,不过大雅是在你们汉家的礼教熏陶下长大的,也许他会实现你所说的一切!”
董怜的心忽然被震动了,她忽然隐隐有些后悔,石弘的确会是个仁善的统治者,她不是这个时代民族界限十分强烈的古人,在她心中,无论谁来统治这个国家,只要能让这个世界的秩序按照正常的历史程序前进,让人民慢慢的学习成长,她就没有什么遗憾!
石勒随即笑了笑道:
“不过大雅性子宽厚,他未必能顶住这么大的压力,以后的事,谁能料得到呢?阿玖,你先出去吧,让国师再陪我坐坐。”
董怜躬身退出,石勒看着佛图澄道:
“国师,你可以真诚的告诉我,这一次,朕是不是没有机会了?”
佛图澄合十道:
“七月正,国有大丧!”
石勒顿时明白了,随即仰天长笑,眼中竟留下了血泪,长叹道:
“这么说就这两天了!我本欲再问国师我身后如何,国师定不会明说,弟子愚笨,即便冥思苦想也未必能参透,又何必在绞尽脑汁庸人自扰!既然我已去,魂魄已不在人间,那么凡间如此种种,就与我再无干系,子孙如何,就看天吧!”
“阿弥陀佛,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施主果然是有慧根之人!”
石勒摇摇手道:
“大和尚,我只想问一句,我石赵亡于何人之手!”
佛图澄沉默了一会,还是开口道:
“殿也、殿也,棘子成林,灭石者陵!”
佛图澄说着,转身退出,徒留下石勒在那里孤寂苍凉的思索!
董怜走出殿门,门口一群表情各异的人立时停止了争斗,一起看过来,石弘道:
“圣女,父皇怎么样了?”
“没事!皇上今天的精神很好,脸色也很正常,看起来和以前一样!”!
石弘放下了心道:
“那我能进去吗?”
“皇上没说,不过国师还在里面!”
无论是在石勒还是在石虎心里,佛图澄都是一个超然的存在,因此谁都没敢造次。
冉闵看董怜除了闷闷不乐之外,好像还心事重重,忙拥着她的肩膀,揽到一边。
真是伤风败俗!
程遐忍不住哼了一声,不光惹来冉闵冷冰冰锐利的一眼,石弘也有些薄怒的警告了他一记!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冉闵只是无声关切的看着她,董怜心中温暖,勉强摇头道:
“我没事!”
稍顷,佛图澄也从里面走出来,一行人忙合十行礼,石弘道:
“国师,父皇怎么样?”
佛图澄长叹一声道:
“唉!该来的总会来,挡也挡不住!小施主不必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