腓特烈回到勃兰登堡的柏林宫时,他的父亲大选侯正站在会议室最大和最完整的一面墙壁前看着欧罗巴地图——不是之前修士们描绘的那种,比起一种确切的地理描述更像是一副宗教画的地图,而是他邀请了普鲁士境内的巫师们,借助了渡鸦的眼睛测绘出来的地图。
这幅地图平时几乎都被掩藏在帷幔之后,大选侯很少把它拉起,以免引起人们的质疑,因为只要一看到它,别人就知道这幅地图绝非凡人可为——腓特烈一看到它,也不由得放缓了脚步,他和自己的父亲一起注视着这幅地图,与之前隐晦不清的图画不同,这幅地图准确地勾勒出了勃兰登堡-普鲁士现有的疆域——从地图上看,勃兰登堡-普鲁士就像是一条飞扬起来的细长缎带,勃兰登堡在左下方,东普鲁士在右上方,中间是东波美拉尼亚,丝带包围着的就是波兰。
勃兰登堡-普鲁士的霍亨索伦家族在大部分有着悠久传承的家族中,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个新贵,首先,霍亨索伦家族是在十一世纪才被册封为伯爵的,那时候他们的姓氏还是索伦,后来因为效忠于霍亨斯陶芬家族和哈布斯堡家族才得以在原先的勃兰登堡公国绝嗣后有幸被指为新的选帝侯,而腓特烈的祖父,又通过婚姻得到了普鲁士,并且将两地合二为一,腓特烈的父亲在即位之后,更是励精图治,谨小慎微,才终于将人们口中的“欧罗巴沙土瓶(指贫瘠)”的勃兰登堡与混乱的普鲁士治理成现在这个欣欣向荣的样子——所以人们才会称他为“大选侯”,这是一个富含褒义的词语。
这幅地图就像是一桶混杂着冰块的冷水直接浇在腓特烈的身上,他发热的头脑猛地清醒了过来——大选侯知道走进房间的是自己的儿子,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背着手,看着地图,好几分钟后,他才转过身来,看着腓特烈。腓特烈已经超过了二十岁,是个健壮而又漂亮的年轻人,他在离开柏林的时候,嘴唇上还留着浅淡的胡须,现在已经全部清理掉了——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因为胡须很容易藏污纳垢而不喜欢身边的人蓄须是谁都知道的事情。腓特烈身上的外套甚至还是法兰西皇家军事学院的制服,皇室蓝底色,白色纽扣和金色的腰带,一直可以拉到膝盖之上的靴子,这身装扮让腓特烈看起来又精神,又英俊,也让大选侯忍不住叹气。
“你想去休息?还是现在就和我谈谈?”父亲这样问儿子。
腓特烈很明显地抓了一把身边的椅子,他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茫然,接下来却突然变得比之前更镇定了:“我现在就和您谈谈。”
“我让人端酒来。”大选侯说。
他们两人一起移动到壁炉边,就像奥尔良公爵和大郡主那样,勃兰登堡比凡尔赛还要冷一些,壁炉中的火焰投出了金红色的光线,让整个房间都像是浸润在黄金和血液里,腓特烈先喝了一大口加热过的巴登酒,巴登酒也是葡萄酒,因为巴登在勃兰登堡-普鲁士最南,葡萄酒的酒精含量也要比其他地区出产的葡萄酒高,这一口下去,他的身体就立刻热起来了。善解人意的仆从还送来了白肉肠,黄芥末与小牛肝汤,他捏起肉肠,剥了皮,在黄芥末里沾了沾,就大口地吞了下去,又喝了一大碗汤,大选侯安静地等他吃喝完,看着他用葡萄酒漱了漱口,才示意他可以开始交谈了。
“我听说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二世已贲临凡尔赛。”大选侯说。
“是的,”腓特烈说:“我见到他了。”
“据说他的身体状况大有改善,”大选侯说:“就你看到的,确实如此吗?”
腓特烈沉默了一会:“他能够自如地行走,能够骑马,能够狩猎,他的一个侍女据说已经怀孕,他的头脑看上去也很清醒,能够用法语和我们说话。”
大选侯盯着他看了一会,欣慰地一笑:“我很高兴你没有因为个人的私欲而随意羞辱一个国王。”作为他的继承人,腓特烈必须保持冷静,一个国王是否长得丑陋,是否年老,是否畸形,没人关心,腓特烈说的几点才是人们关心的,他的身体看上去还挺健康的,也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与思想,还能让一个女人怀孕,这就足够了。
“但你比他健壮,比他英俊,也比他更有学识,”大选侯一针见血地说:“大郡主也更爱你,这就是你为什么会在我面前的原因。”
“是的,父亲。”腓特烈说:“我来寻求一个机会。”
“我正在为你,为你的后代寻求一个机会。”大选侯说,他对腓特烈没有隐瞒过自己的心思:“你也许会是一个国王,要么你的儿子会是一个国王,但如果引发了利奥波德一世对我们的愤怒,霍亨索伦可能还要等上一百年。”
“父亲,大郡主的嫁妆是一百万里弗尔,外加弗里德兰的一处封地。”
大选侯微带讶异的抿住了嘴唇——之前说过,勃兰登堡一直就是欧罗巴的“沙土瓶”,为了振兴公国的经济,大选侯可耗费了不少心思,甚至也效仿法国国王用起了巫师,但就算是巫师,也不可能无中生有,他们最少需要一个方向——让大选侯更心动的是弗里德兰的一处封地——弗里斯兰位于北荷兰上方,临着瓦登海,外面围绕只是一群岛链。虽然还不知道大郡主的嫁妆在哪里,但不由得大选侯立场不稳——他一直孜孜以求的就是为勃兰登堡-普鲁士拓展出一个出海口,而不是如现在这样,被卡死在欧罗巴内。
就算是大郡主的领地中并没有港口,弗里德兰也要比距离大海十万八千里的勃兰登堡好多了,而且如果他与法国国王成为姻亲,想要租借北荷兰或是别处的港口应该也不是什么问题——现在他想要训练海军都只能在阿尔斯特湖里游来游去!
大选侯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但他也很清楚,利奥波德一世恨路易十四恨的要命,倒不是说他们之间真有什么无法解开的冤仇——纯粹是嫉妒,很多人都能看得出来,毕竟他们年龄相仿,身家相当,还是连襟——活见鬼的连襟!利奥波德一世自诩天生英才,一心一意地成为真正的“皇帝”,却始终慢路易十四一筹,不但是婚姻,就连继承人也是如此,而且,就大选侯知道的一些秘闻中说,路易十四曾经狠狠地耍弄过利奥波德一世一次,大概就是在佛兰德尔的问题上,毕竟如果不是他先与利奥波德一世有过秘密谈判,利奥波德一世怎么会在法国攻打佛兰德尔,西班牙人节节败退的时候袖手旁观呢?
不久前的大会战更是直接刺激到了利奥波德一世,毕竟不得不向自己的宿敌求援,还因此欠下了一大笔债务,连王后的珠宝都抵押出去了才能偿还……就足以让利奥波德一世用路易十四的名字来取代魔鬼了。
如果勃兰登堡-普鲁士向路易十四靠拢,无论出于私还是公,利奥波德一世必然也会将霍亨索伦家族视作仇敌与叛逆,那么大选侯筹划的,将普鲁士公国升级为王国的事情,就不知道要拖延到什么时候了,偏偏这点必须取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承认,法国国王在这点上可帮不上忙——除非利奥波德一世第二天突然承蒙上帝感召上了天堂,而选帝侯们选出的皇帝正是路易十四……算了吧,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可能,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现在已经对法兰西又是嫉妒,又是忌惮,他们选了路易十四做皇帝,路易十四就敢让这个皇帝名副其实,别说别人,就算是大选侯也不会投票给那家伙。
“但是,”腓特烈握着杯子,迟疑不决地说道:“如果皇帝陛下也乐于见到这个结果呢?”
“什么?”大选侯已经猜到了一点,但他也起了心思,想要看看腓特烈是不是能够思考到那一步:“你怎么会觉得皇帝陛下会愿意我们与路易十四结亲呢?”
“有几个原因,”腓特烈舔了舔嘴唇:“首先,父亲,大郡主是奥尔良公爵之女,又有着如此丰厚的嫁妆,她不太可能被嫁给一个法国人,这很……浪费,所以,”他看了看父亲的脸色:“她终究还是要与一个强大的国王,或是一个大公结婚的,但大公主已经嫁给了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王太子妃是葡萄牙的公主,给太阳王以及奥尔良公爵的选择并不多……”
“不多,但不是没有,萨伏伊,帕尔马……”大选侯随口举了两个例子。
“是的,但若是如此,法国国王一样会得到助力,既然如此,我们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在于,普鲁士要从公国升为王国,需要利奥波德一世的承认,但他肯定会希望大郡主成为一个大公夫人,而非王后。”
“可若是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如果大郡主没有成为我的妻子,那么她最大的可能就是成为西班牙王后。”腓特烈一摊手:“父亲,就我看到的,奥尔良公爵与路易十四对她的宠溺——以及法国对西班牙的……志在必得,她一旦嫁到西班牙,”他有点艰难地说道:“就会以最快的速度怀孕,卡洛斯二世看似健康,但谁也不知道他能活多久,作为王太后,大郡主必然会代子摄政——她肯定是会极力倾向于法国,而不是奥地利或是别的国家,到那时候,哈布斯堡也等同于失去了西班牙。”
“西班牙人不会允许她这么做。”大选侯说。
“奥兰治。”腓特烈只说了一个字,但大选侯立刻就明白了,因为当初奥兰治的威廉二世只留下了一个遗腹子,也就是威廉三世的时候,威廉三世的周围也是经过了一番你争我夺的,先是荷兰人,再是勃兰登堡——大选侯的妻子正是威廉一世的女儿,然后又是英国人,他们为什么要围绕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身边,还不是因为他几乎就等同于荷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