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纳克镇子上的人不得不披星戴月地出发了,他们将所有值钱和用来维系生命的东西全都放在了马车上,马匹,驴子骡子的背上,自己的肩膀上——马车只有四辆,其中只有镇长的马车是人们印象中那种有车厢和行李架的马车,也许是出于责任感,也许是出于无法反抗法国人的愧疚,镇长将马车让给了两个即将临产的孕妇,还有镇子里的老神父,因为老神父不但快要七十岁了,他还让出了属于教堂财产的两辆敞篷马车——也就是那种更类似于马拉平板车的马车。
最后一辆马车属于镇子上的商人,他的马车是所有马车中最大的,因为他时常需要将外面的货物拉进来,然后将镇子里的渔获或是手工制品卖出去——卡纳克因为也是一处圣地,这里的人们经常捡拾掉下来的石块雕刻成十字架或是圣像出售。
此时天色依然是深靛青色的,在月光下景物黑白分明,只有有火把的地方才有一点颜色,镇长看过去,每个人的脸都充满了哀愁与愤怒,他转过头去,身边是商人佛尔南,佛尔南是个身躯矮小的人,皮肤与其他海边的人一样黝黑粗糙,只有与临产孕妇大小相近的肚子才能说明他比其他人更多地摄入了布列塔尼的咸奶油、酥饼、蓝龙虾和苹果起泡酒,他站在镇长身边,愁眉苦脸,手里搓着布列塔尼特有的怪模怪样的帽子。
他的两个儿子与三个女儿正匆匆忙忙地在人群里跑来跑去,计算人数,聪明人当然不敢和一个国王讨价还价,但总有一些蠢人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佛尔南的子女都在胡格诺派新教学校里学习过计数和写字,让他们来统计与分辨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屋子最好不过。
很快,佛尔南的儿子和女儿就回来了,不那么意外的,在场的人只有一千五百三十名,还有几百人显然有意衡量一下法国国王的耐性,镇长抿了抿嘴,他已经疲惫得没有一点力气了,正如他和儿子喊过的那样,如果法国国王真有意让卡纳克变成一桩血粼粼的警告,那么他们可能连国王的影子都看不到就得去死了。
痛苦的死,作为叛国者是不可能被干脆利索的绞死或是斩首的。
镇长可以说是在这座统治体系中地位最低的一个管理者,但只要是站在高处的人,就会对权力的把戏了如指掌,他不会在意他的镇民用何种方法驱逐了流民,难道路易十四会在乎一两个……哪怕几百个布列塔尼人吗?
说起来,这位陛下愿意给他们一整晚的时间,已经够宽容的了,镇长想到这里,立刻行动起来,他带着镇子里的警备队员——他们只在需要的时候是,其他时候就是普通的农民和渔民,都是一些年轻强壮的小伙子,为首的就是他那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儿子,他的眼眶红彤彤的,一脸不甘愿,但他在父亲的教导下,也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
除非他们愿意看着那些人死,不然他们就得把他们拉出来。
事实上,也不是每个人都是固执透顶的傻瓜,一些人只是心怀侥幸,像是有好几个孩子,孩子会很小,需要抱着和背着才能走动的人家,还有衰老到站不起来,又没有亲眷的穷苦夫妇,还有瞎子、瘸子和正在发热的倒霉鬼,还有一些略有资产,这些资产还没有办法带走——像是镇子里唯一酒馆的主人,他的财产就是酒,这些东西没有十辆马车运不走。
“而且,”他说:“就算是法国人,也是要喝酒的吧。”他觉得最坏也不过被法国人抢走了酒,但至少他还能看着他的屋子和作坊呢。
“如果是那样,”镇长毫不留情地说:“那个火枪手就会告诉我说,所有的布列塔尼人都要滚蛋,除了一个酒馆老板和他的伙计。”
酒馆老板讪讪地笑了笑,他提起包裹——看来他也不是没有一点准备的,临走的时候,还爱惜地摸了摸每一个酒桶,就像是里面装着他的孩子,“希望他们只是喝酒。”他说。
除了这些人之外,最麻烦的就是一些老人,他们自认为随时可以去见上帝,那么就让他们在自己的屋子里寿终正寝好了,谁也别想赶走他们,就算是法国国王也不能。
“但神父跟着我们一起走,”镇长也不想多费口舌,这些人就是想和法国国王赌一赌的蠢货:“没人会给你们做临终圣事,你们想到炼狱里受苦吗?”这句话顿时慑服了绝大多数人,就算有几个偷藏了圣油的老家伙也被小伙子们提着手脚,从屋子里搬了出来。
这些人,还有无法行动的人,残疾人和太小的孩子,孩子可以塞到马车的缝隙里,其他人则被允许扶靠着马车走,还有两个实在动不了又不讨人欢喜的老人,镇长在自己的马车后面拉了一块破烂的小舢板,让他们坐在里面被拖着走。
黑暗中,窃窃私语与诅咒——甚至有针对镇长的,一直就没有停下来过,也许是因为不信任,又或是叛逆心,队伍走得格外慢,若是有人催促他们,他们就大声说,还没到限定的时间呢。但这样的状况很快就消失了,在镇长的怀表——还是佛尔南从巴黎带回来的,指向两点三刻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到了如同夏日滚雷隆隆而来的马蹄声,他们看到在月光下,一列又一列如同剪影般的骑兵队伍掠过天地之间,他们前进的方向正是卡纳克,镇子和石阵,至少持续了有半个小时。
在周围重新变得寂静之后,镇长蠕动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接下来,他们前进的速度变得快了一点,在接近四点钟的时候,他们可能也只走了一半多一点的路程,镇长的心不免灼烧起来,偏偏他的马车里又传来了痛苦的呻吟声——一个产妇竟然要生产了,而另一个产妇,不知道是因为受了惊吓,还是被带动了,也跟着喊叫起来。
幸好镇子上的女人生产从来不需要医生和接生妇,年长的妇人可以充当这两者,但这样他们就必须停下来了,一些人被派去取水,一些人需要去捡拾柴火,镇长握紧了拳头,佛尔南正让自己的女儿拿些干净的棉布过来,一看他这个样子,不由得心下一沉。
他还没能出口询问,一个高傲的身影就穿过早晨的薄雾踏入了这个临时的营地:“为什么停下?”那个年轻的法国军官问道。
“有两个妇人要生产了。”镇长说:“请您,还有您为之忠诚的陛下宽容一点吧,这不是我们能够主宰的事情。”
“你说得对,”那位军官居然表示认可,但镇长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就露出了一个轻蔑而又冷漠的笑容:“看来这就是上帝的旨意了,这两个布列塔尼人的孩子注定了没有目睹无上荣光的可能,带着她们继续走,镇长,如果你们无法按时抵达我们指定的地点,那么你们失去的就不只是这些了。”
镇长猛地拉住了儿子的胳膊,这个和国王的火枪手差不多的年轻人按住了短剑,差点就冲了出去,但他的怒火随即就被从薄雾中徐徐踱出的骑兵队熄灭了,他满怀耻辱地退了下去,马车里传出哭声,停下的队伍再次出发,法国人的骑兵队一直尾随着他们,就像是一条无形的鞭子,每个人都只能闭上嘴,拼命地往前跑,他们的喉咙里满是又甜又腥的味道,但也许是上帝保佑,他们居然顽强地支持到了半岛末端的荒地。
火枪手轻声哼了一声——国王陛下一早就下过命令,无论是大臣,还是士兵,甚至一个仆役,只要他是法国人,就不允许独自在外面行走,作为国王的使者,他更是和一个骑兵小队共同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