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柯尔贝尔,从国王尚未亲政的时候就陪伴到走到今天的人,也无法理解路易十四如何会对这些野蛮人如此和善,他之所以严肃地要求他的女婿们,下属们以及朋友们将投注在奴隶贸易的资金收回来,也是因为国王希望他这么做,国王不喜欢奴隶贸易,他就这么做。
法兰西人中的大部分,几乎都是如此,太阳王的威信已经达到了一个令人无法企及的地步,即便国王要让他们去死,他们也会的,哪怕路易十四并没有颁布旨意,宣布奴隶贸易非法,他们还是逐渐收敛了手中的买卖,或者不再收买红皮肤的奴隶。
要知道,奴隶贸易中,白人们最初确实是亲自去“狩猎”的,但无论他们的武器有多么先进,总也有人手折损,于是一些聪明人就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利用部落与部落之间的矛盾,他们用廉价的玻璃珠子、被淘汰的刀剑、劣质的布匹来获得一些部落首领的信任,然后告诉他们说,以往只会被处死的战俘,可以拿到他们这里来换取物资与武器。
到了后来,他们甚至会主动去挑起这个部落与那个部落的矛盾,鲜血、死亡与痛苦的嗥叫他们是看不见与听不见的,就算能听见看见也无所谓,他们犹如秃鹫,守候在战场边缘,争斗一结束,就有大量的预备奴隶被押送到他们手上。
如果法国人继续奴隶贸易,那么在新大陆上,印第安人部落之间的争斗就不会休止,对路易十四的计划是种妨害,所以能窥见国王心意的人几乎都罢了手,就算有人利欲熏心,也在不久之后被国王的特使与蒙特利尔的总督绍姆贝格以叛国罪的罪名处死了,他们聚敛的财富全都归了国王,讽刺的是,国王又将这笔钱款用在了新大陆的建设中,等同于那些曾被他们吸吮血肉的印第安人又反过来受到了他们的滋养。
不过这些事情都是好几年之后的了,就像英国人如何迫不及待地接过了被法国人舍弃的奴隶贸易——我们在这里就暂且搁下吧,在宴会结束之后,两个分别来自于蒙特利尔与詹姆斯敦的印第安人又受到了国王的接见。
国王在巴克斯厅一旁的小厅里见了他们,巴克斯厅是被用作饮宴所用的,装潢与摆设富丽堂皇,却不像是其他大厅那样端正肃穆,气氛也较为轻快,旁边的小厅是为了备菜与处理撤下的碗盘所用的,有时候也被作为休息厅,里面摆着两三套漂亮的巴洛克式样家具,上面繁复的雕刻、鎏金、螺钿与印第安人那里常见的朴素风格完全不同,“牛角”好奇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断地触摸着那些栩栩如生的雕像,“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活的。”他高兴地对罗尔夫说。
“坐下吧,牛角,”罗尔夫说:“白皮肤的人很在乎自己的财产与礼仪。”
“牛角”坐下了,与罗尔夫不同,他的部落对于私有制度依然有点陌生——他们或许会防备白皮肤人夺走他们的圣山与大河,战士也会慎重地对待自己的武器与马匹,但他们的占有欲不是那么强烈,有时候面对着一个新朋友,他们也会慷慨地赠出自己最喜欢的东西。
如果一个战士,只是因为有人摸了摸他的椅子,箱子或是帐篷就勃然大怒,他会被所有人嘲笑。
但罗尔夫就不同了。
最初的罗尔夫,也就是那个与部落酋长的女儿结婚的英国人,他真不是一个坏人,甚至称得上心胸坦荡。只是他是个白皮肤的人,又是个新教徒,就不能不受到长官与同伴的制约——在他之前,与印第安人结婚的移民有吗?还真有,但这些人呢,一旦被发觉,就会被拴在马匹后活活拖死。
伦敦的报纸上,新大陆的原住民一向被描述成为野兽和恶魔,有心人时常指证他们会劫掠白人女性,以激发民众对他们的仇恨,以及显示奴隶贸易,大屠杀与散布瘟疫的正确性,看了报纸的人们自然群情激奋,却不知道那些被作为证据的混血儿要么来自于善行要么来自于罪恶——印第安人会收容流落在外的孩子与女人,有时候男性在接受考验后也会被接纳,他们在部落长大,自然也是部落的一份子,会与部落的人结婚生子;至于罪恶,那些自诩高贵的恶人倒不介意在他们的奴隶甚至“牲畜”身上寻找快乐……
之前法国也有这样的人和报道,但在路易十四表示出反感之后,这种情况就很少出现了——只是不能绝迹,毕竟国王的心力多半还在这里的战场上,幸而一向被路易十四与奥尔良公爵把控着的报纸与刊物,国王的旗帜与喇叭,是绝对不会与陛下唱反调的。
说回来,那个英国人罗尔夫,虽然靠着种植烟草积累了一大笔财富,但他这一生,一定不太好过,他的道德与良心时刻鞭策催促着他向印第安人说出真相,他的信仰与背后的威胁又在不断地阻止他,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与酋长的女儿生了好几个孩子,他将他们带出部落,让他们在弗吉尼亚生根成长,却也将自己一个儿子连同教育留在了部落。
他嘱咐部落的酋长——那时候已经是他岳父的弟弟担任这个重要的职务——说,一定要将他的名字传递下去,而不是如印第安人那样看着天空、大地与动物取名字,也要求无论如何,哪怕是到了最糟糕的时候,也要让这个小儿子与他的家族保持联系。
这份嘱咐救了他们的部落。
罗尔夫14年与印第安酋长的女儿结婚,这份和平只维持了八年,22年因为英国人迁入了大量的移民,他们需要更多的土地,更多的玉米,更多的野牛,他们的索取简直如同深海中的黑洞,永不见底,这无疑激怒了印第安人,他们与英国人开战了。
这场战争一直持续到46年,罗尔夫的部落即便联合了周围的部落,也依然落得个分崩离析的结果。罗尔夫岳父的弟弟在战场上阵亡,他的部落被迫迁移与流亡——幸而他们还有英国人罗尔夫留下的生路,罗尔夫的兄弟与侄子们设法把他们藏了起来,他们才能苟延残喘到今天。
直到今天,罗尔夫依然在孜孜不倦地寻求结盟与谈判的机会——与其他的印第安人,他很清楚,印第安人如果不再紧密地联合在一起,就只有被白皮肤人各个击破的结果,但这真是太难了,部落与部落之间在之前的一千年里积累的仇恨足以蒙蔽酋长与祭司的眼睛;或者有通达,敏锐的首领愿意与他和谈,却因为突然遭到了袭击、瘟疫或是恶劣的天候而不得不中止;更有被英国人收买的部落反过来想要剥掉他的头皮去卖个好价钱。
最让他感到荒唐与滑稽的是,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转机来了。
不是印第安人为自己争取到的转机,而是白皮肤人彼此间的仇恨酿成的转机。
法国人赶走了英国人。
他们都是白皮肤的人,信奉上帝,一样需要这片土地,那么他们与之前的仇敌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仿佛一只强壮的老虎驱走了一只贪婪的鬣狗,对印第安人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好消息,但很快地,“牛角”——他们之所以相识就是因为罗尔夫总是竭尽全力地寻觅任何一个可能的朋友,还有罗尔夫的兄侄们,都为罗尔夫带来了法国人的善意。